吴望宇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满目茫然。

他又一次进入到量子轨迹追踪设备模拟过去的场景中，在一片白茫茫的落雪中驾驶着一辆破烂的金杯，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山崖旁的国道上。

这次据上一次进入设备，大概过了有近一周。警察在拿走了两台量子轨迹追踪仪后，不久又将它们送了回来。

据说方言还特地联系了龙渡大学量子设备的专家卢教授对仪器进行检测，却依旧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卢教授，也是时思的同事，给出的结论是两台仪器其中的时段模拟模型很相似，也很有趣，并且时思最近研究的课题有很大关系。其他的，他也说不出一二。

卢教授对量子轨迹追踪仪表现出巨大的兴趣，希望公安局将这两台仪器留在学校里以供他进行后续研究，但被警方拒绝了。

方言和霍赟在归还量子轨迹追踪仪后，再次搜查了吴望宇的家，依然一无所获。方言对此连连道歉，霍赟却依旧用那副令人不快的审视表情，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吴望宇一番。

吴望宇叹了口气，企图忘掉霍赟那双精明透彻、几乎要把自己看穿的眼睛。

他在警察离开之后，就立刻进入了设备模拟的时段中。

在这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安着。原因是地下室那三只盒子上贴着的写着“落雪”的不干胶。

吴望宇对这小小的不干胶太熟悉了。这是属于时思的怪癖。他习惯给身边所有的物品起名，然后把它们的名字写在不干胶上，贴在物品的表面。

时思的所有物，无论是电脑、手机，还是钢笔和手表，都会有这一条小小的不干胶，上面写着从春风秋叶到阿明小花一系列不同的名字。

所以，量子轨迹追踪仪上的不干胶，到底是谁贴的呢。

如果是有人模仿时思贴上去的，那表示除吴望宇外，在他的家里有另一个十分了解时思生活习惯的人，并且还能够躲避监控，潜伏进入吴望宇的地下室。

那怎么可能？

吴望宇自嘲地摇了摇头。目光沉了下来。

只有时思了。他想。

但他为什么要失踪，为什么要躲着自己？又为什么要在量子轨迹追踪仪上，留下他还在自己身边的痕迹？

吴望宇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因此在拿回这台家用设备的第一时刻，他就再度登录进入了其中的空间。

金杯的方向盘突然晃了一下，吴望宇的双手条件反射地抓紧了。他努力集中精神，将目光紧紧钉在在自己行驶的路上，力图不让车辆打滑，翻下山崖。

但这次进入设备展现的景象实在是太过于陌生。吴望宇实在是无法回想起来，自己的人生中何时经历过这个场景。

以及坐在他身旁，那个用围巾紧紧包裹住脸颊的男人，究竟是谁，

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他紧紧盯着窗外，又时不时将目光放到吴望宇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上。

“要不然还是我来开吧。”男人说，他似乎在感冒，声音瓮声瓮气又有些沙哑，“你满18岁了吗？”

吴望宇也不记得自己在这时是不是已经成年。但他一向遵纪守法，未成年开车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然。”吴望宇回答。

“……嗯。”男人发出了显然不太相信的声音，吴望宇隐约觉得这种表示怀疑的方式有些耳熟，不禁想转一下头，仔细打量一番这个男人，却不料车轮猛地滑了一下，吴望宇一抖，迅速打了一下方向盘才好歹没冲出去。

男人显然也是吓了一跳，坐在旁边僵硬了片刻，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太危险了。”他说，“还是换人吧。”

“我会再放慢点速度的。”吴望宇不知从哪里来的执着，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努力集中注意力，“放心。”

男人在一旁叹了口气。

“你还在上学吧？”吴望宇感觉到他的声音似乎稍稍严厉了些，但大概由于围巾包裹着，又带着些嘶哑，依然显得很软糯，“哪所高中的？叫什么名字？”

“……龙渡外国语高中。”吴望宇为了在雪中开好这辆破烂金杯，手心中早已握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也顾不得思考，随口答道。

“吴望宇。”

突然之间，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瞬间变成黑色，车辆顿时像塌陷一样，不断皱缩，身旁的男人转头看着他，闭上了眼，汩汩鲜血从额头上涌出，将整条围巾浸得血红。

惊骇之中，吴望宇再度听到了那句熟悉的强制登出语音。

他身体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将头上的VR设备摘掉，从床上坐起身，像从噩梦惊醒一样不停地喘.息着。

在男人头上流下鲜血的那一刻，他脑中电光闪过，突然想起自己是在何时经历的这个场景了。

那是在他16岁的时候，吴望宇辍学在家照顾董丽。为了补贴家用，他虽然没有驾照，但仍然壮着胆子开着董丽的金杯车去长途车站和火车站接一些黑活。

那天龙渡市下着不常见的大雪，所有高速封路，他从车站接到一名客人后，为了躲避交警盘查，从山间小路绕回家，却因为躲避对面行驶来的客车，金杯翻下山崖。

客人受了伤，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吴望宇十分恐慌，生怕客人醒来后报警，让他赔偿，甚至坐牢。他把客人背上山崖，沿路找了间诊所放下后，自己偷偷溜走，冒着大雪回到城区。

由于丢了一辆车，他回家后被董丽重重打骂了一番。但好在之后并没有警察来找他。吴望宇渐渐地也就把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给我重现这个时刻，究竟有什么意义。吴望宇皱起眉，将指节抵在眉间思索着。如果是时思做的这个模型的话，他想告诉我什么呢。

为何这个世界会在自己报出名字后，突然崩塌呢？

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数日几乎不眠不休，已经让他开始脚步虚浮，身体摇摇欲坠。但吴望宇却不敢停歇。他将这台量子仪视为时思向他传递的信号，不断进入到过去的世界，费尽心机地企图破解。

他将水吞咽进去，滋润了一下自己干涸的嘴唇后，又重新坐到了床上，带上量子轨迹追踪仪的vr设备。

一阵大风吹来，吴望宇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手上落下了一丝冰凉，定睛看去，是一枚小小的钥匙。

“这是你妈妈骨灰存放架的钥匙。”递给他钥匙的是一名中年男人，看向吴望宇的眼神充满怜悯，“记得常来看看她。”

吴望宇木然地点点头，手心攥着钥匙走出了公共墓园的大门。

公墓坐落在一处芦苇荡的湖心岛，秋风萧瑟，吹起片片焦脆的黄叶。吴望宇抬手挡住刮到脸上的碎叶，在指间的缝隙中，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墓园道路的尽头，车旁站着他的亲生父亲。

吴父现任妻子和儿子也站在一旁。女人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吴父的后背，而吴鸿朗则是眼角撇了撇吴望宇，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倚靠着车门玩手机。

“对于你母亲的逝世，我深表痛心。”吴父见吴望宇停下脚步，便走上前开口，表情和话语都是模式化的关心，“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你是个优秀的孩子。”他掏出一张银行卡，朝吴望宇的方向伸过去，“我们会资助你，给你生活上的补贴，并供你完成学业的。”

吴望宇没有去接那张银行卡。他直直地望着吴父，喉咙中含着两个字，是他18岁前从没有呼唤过的称呼。

然而那句“爸爸”还没出口，吴父就像要堵住吴望宇嘴巴一样，迅速说道：“你狠坚强，我相信你可以独立地挺过这段时间。”

吴望宇的心脏猛然一滞。吴父身后，他的妻子突然露出一丝宽慰放心的神色。吴父握住吴望宇的手，将银行卡按到吴望宇的掌心里。

“我没办法收留你。”他直言道，“我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我需要考虑他的心情。并且，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和你不同，恐怕你也住不惯。”

吴望宇缓缓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吴鸿朗冲吴望宇挤着眼睛，脸上露出得意而满足的笑容。他转过身，撇下嘴角，拉着他父亲的衣袖，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爸爸，我没关系的。”他低声说，“他本来就是爸爸的亲生儿子，又过得那么苦。在学校里，大家不爱跟他玩，他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可以像在学校里一样，把他当做我的亲兄弟。我的房间给他住，东西也都给他用。他应该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他说着，眼眶里竟然渐渐包上了一层泪，满脸凄苦，好像做了非常大的牺牲一样。

“乖儿子！”吴母叹了一声，将吴鸿朗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揉了揉，同时用带有些许命令和谴责的目光盯着吴父，“你爸爸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我会帮你租一个学校附近最好的房子。”吴父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拍了拍吴望宇的肩膀，“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请钟点工，每天照顾你的生活……”

“不必了。”吴望宇说。对于所谓亲情，他早已不报任何期待。面对这一家人在他眼前演得这一出戏，他的心里只有空旷的寂寥。那张薄薄的塑料片被他用手指拎起，又递回吴父面前。

吴父没有拿卡，他眉毛微微一动，用商人那惯有的审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望宇。吴望宇也没有瑟缩和害怕。

他迎着吴父的质询，松开手指，银行卡便随风吹出去几米远，滚落到一旁的芦苇地中。

“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的家庭。”吴望宇轻声说，“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