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保姆端着新泡好的茶走进客厅，却只看到吴望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抵着下巴沉思。他对面的沙发上，那名姓卢的教授早已不见踪影。

“走了。”吴望宇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朝着楼梯走去。

“他……没有威胁您吧。”保姆忧心地看着吴望宇的背影，“要不要通知警方一声？”

“不用。”吴望宇淡淡地说，“像他这种人，还不至于让方警官他们费心。”

眼看着吴望宇又要返回卧室，继续带上那个奇怪的VR设备，保姆又不禁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您要不要休息一会？我帮您煮些饭吧。”

“不必了。”吴望宇走上楼梯，冲保姆礼貌地摆摆手，“我现在还不饿。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工作，你将鸡汤煲好后留在锅里，就可以去休息了。”

他将卧室的房门关上，再次打开量子轨迹追踪仪。

将VR设备拿在手里，吴望宇望着苍白的墙壁出了一会神。他不住地回想着方才卢教授说的话，思绪有些混乱。

“算了。”吴望宇喃喃道，用手指捏住眉间，摇了摇头，“都解决了。”

他闭上眼睛，将VR头盔戴在了头上。

在随即选择了一处场景后，吴望宇等了很久，面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与寂静。直到唯一的光亮处有人影在闪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到仪器模拟的时段中了。

吴望宇小心地朝光亮处移动。他的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围的家具十分陌生，唯有淡淡的咖啡味道，提醒着吴望宇这应该是在某个人的住所中。

他在记忆中努力地搜索这一场景，一边向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内望去，在他看到书桌前弓着腰沉思的人背影的第一眼，还没认出他是谁时，一阵响亮的音乐声突然打破了安静的环境，

这段音乐，是吴望宇为时思设置的专属铃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喂。”吴望宇十分自然地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时思的声音：“你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吴望宇的错觉，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电话外听到了时思的声音，比手机中的电波早几秒，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我在谁的家里……”吴望宇刚想如实回答，突然身体像触及了防卫本能一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在开车，”沉默片刻后，他鬼使神差地答道，“马上就到了，再等我一会。”

“好。”时思只简短地吐了一个字，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就在此时，亮灯的房间中传来了推拉椅子的响动，那个弯腰沉思的身影站了起来，朝门外走来。

“Simon，是你来了吗？”吴望宇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他放下手机，抬起头，正好跟拉斐尔·屈米打了一个照面。

那位物理学家十分消瘦，金色的卷发贴在脑袋顶。他身上紧紧围着一条白色的毯子，令吴望宇产生些许不好的联想。

好像裹尸布一样。

“你是谁？”在拉斐尔看到吴望宇的那一瞬间，比起惊慌，他那双蓝色眼中更多的是没有反应过来的迷茫，“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吴望宇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似乎又出现了缺失，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这个场面。

“抱歉。”吴望宇的第一反应就是向这位物理学家致歉，“我也不知道……”

他抬眼看向拉斐尔，话语突然凝固在喉咙中。

周围的空间开始模糊，吴望宇看到拉斐尔的眼睛古怪地睁着，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太阳穴处渐渐凹陷下去。

“跃迁……”拉斐尔颤抖着嗓音，刚刚吐出几个字，突然间身体就像按了暂停键一样静止了。随后，他的喉咙里咕噜地冒出了几个音节，睁着眼，再次询问吴望宇。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吴望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安的预感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身体也随着寒冷的气温逐渐变得冰凉。

拉斐尔身旁的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无比清晰。吴望宇越过拉斐尔的肩膀看下去，顿时心中一颤，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时思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书房暖黄的点光，给他的脸覆上了一层朦胧而诡谲的薄雾，令他的五官在吴望宇眼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模糊感。

吴望宇的掌心里还躺着刚刚和时思通完话的手机，微热的屏幕上，依旧显示着时思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望宇惊诧地说，“你不是应该……”

在图书馆。

手机上的日期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想。吴望宇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他回想起来了。

这一天，是他向时思求婚的日子，也是拉斐尔·屈米去世的日子。

时思没有回答吴望宇。他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距离吴望宇和拉斐尔只有几步距离。

“我们终于见面了。”时思说。

他的话，是对着吴望宇说的。于此同时，他展开了那一贯的温柔的笑容，然而表情中却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

吴望宇的喉咙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他想起卢广义的话。

“你难道不认为，这也太刻意了一点吗？”肥胖而臃肿的学者对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精明的双眼眯成两条窄窄的缝隙。

但这副面孔，却又在一瞬间与图书馆温暖的灯光交织起来。在那里，时思带着困惑而欣喜的表情，带上了求婚的戒指。

混乱的记忆刺痛着吴望宇的大脑，他垂下头，用手指用力按住太阳穴。于此同时，他听到楼梯上的时思像是嘲讽一样，轻轻地笑了一声。黑暗中，时思清晰的脚步声逐渐向着自己逼近。

突然间，一个身影从房间的角落飞奔而至，在无人反应过来之时，用力地冲撞到拉斐尔的身上。拉斐尔惊叫一声，被毛毯包裹的身躯无法保持平衡，就这样从楼梯上滚落下去，撞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片刻寂静后，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楼梯底部传来，吴望宇却来不及帮助这位摔成重伤的物理学家，因为那个将拉斐尔推下楼的人一把攥住吴望宇的手腕，拉着他冲出了这间房子。

凛冽的寒风吹到吴望宇的眼睛里，几乎令他流下泪水。在踩踏积雪的吱呀声和一片朦胧中，他看到面前的人浅灰色的大衣衣摆，以及在他肩上随风飘扬的，那条驼色的围巾。

吴望宇一怔，立刻放慢了脚步，拖着面前的人也停了下来。

当那个人回头，微微蹙着眉看向吴望宇时，吴望宇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骇然。

这个人，也是时思。

他有些慌张地向身后的别墅望去，本能地去确定另一个时思的身影，同时从身边这个人手掌中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时思抿起唇，似被他这个行为伤害了一样，目光中闪过一丝哀愁。他合上眼，又迅速睁开，再次用力抓住吴望宇的手腕。

“你必须尽快离开。”时思说。他用他那明亮而清澈的眼镜注视着吴望宇，一字一词咬得清清楚楚，十分坚定。

“他会一直维持空间混乱状态，使这个空间进行坍缩，从而困住你的意识。你必须在他赶来前，再次做出与过去不同的事，从这个世界里强制登出。”

“……”吴望宇难以理解时思的话，他在内心反复理解时，却在目光越过时思的肩头那一刻，再一次愣住了。

天上不知何时，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开始下落。笔直的公路像破碎的玻璃，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另一个时思踏着雪，带着悠然的表情，出现在漫天飞舞的黑色雪花之中。

“这个世界早已改变了。”他眯起眼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足迹。

“你带着吴望宇从屈米教授的房间中离开时，在雪中留下了脚印。而当时的我，从房间里出去时，可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也正因为如此，警方才直接认定屈米教授的死亡是事故。”

“这项事实，是与过去发生的事严重脱离的。所以我又强制扭转了一次紧急登出。”时思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腕上的手表，“这种情况只要再多来几次，空间就会因崩溃而，陷入坍缩。而你……”

他的目光落到吴望宇身上：“你的意识，则会被我永远留在这里。”

站在吴望宇身旁的时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静静地凝视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那个人，目光中流出无可奈何的忧伤。

这是吴望宇十分熟悉的表情。时思在失踪前，总是用这种目光默默看着自己，看得吴望宇胸膛酸涩，却也总是问不出原因。

远处的时思看到这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皱起眉，像是躲着另一个时思的目光一样，微微侧过了脸。

“你想要知道的，已经全部都看到了。你可以走了。”他沉声说，“作为时段模型的创造者，你想要登出是很容易的事。”

“但你却必须要留在这里。”他将目光重新落到吴望宇身上，再次轻轻抬起嘴角，露出一丝接近冷酷的微笑。

远处的积雪路面，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明亮的远光灯穿破黑暗，将三人附近的公路照得愈发明亮。

吴望宇听到站在自己身旁的时思沉重的呼吸声。寒冷的空气在时思的苍白的鼻翼旁凝成白雾，在黑暗中缓缓扩散着。

突然间，时思转过身，按住吴望宇的肩膀，用力地将他推离自己。吴望宇有些惊骇地踉跄几步，在积雪的路面上滑到了马路中央。当他稳住重心，直起身子，却直接对上一片白光。

他被一辆高速行驶的SUV撞到空中，又重重跌落在地上。车辆从他摊开身体旁疾驶而过，轮胎摩擦雪面发出的热量铺面而来。

粘稠的血液灌进了吴望宇的耳朵。他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在一片红色中，SUV撞到了路旁的树干上。车主摇摇晃晃地打开了车门，附身看着吴望宇。

“跃迁……”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飘入吴望宇鲜血淋漓的头颅。混沌之中，他费力地转过头。马路尽头的时思目光中带着些许愠怒，盯着一旁站立的人影。

“没有用的。”他冷冷地说，再次将手覆盖在手腕上。

“够了！”灰色的大衣从吴望宇面前飘过，另一个时思紧紧抓住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手臂。两双相同的目光对视着，却在其中涌现着不同的愤怒和哀愁。

钻心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至脑髓，吴望宇缓缓闭上了眼睛。

“跃迁失败。”他听到时思温柔的声音从自己身上传来，牵引着他模糊的意识，返回到量子轨迹追踪仪以外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