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自己的运气有些过于好了。

吴望宇望着吴鸿朗那张因为醉酒而意识不清的脸，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吴鸿朗今天没有喝得烂醉；如果他带了女孩陪同他回家；如果他的酒友愿意尽到同桌的责任，坐在他的车上，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回家里，那么今晚吴望宇的计划将无从施展。

然而那些假设，都是不可能的。吴望宇心想。现在这样的情形，是注定的结果。

他曾在教室里听过吴鸿朗吹嘘他那些朋友，说他们人人都有昂贵的跑车，各个都同他一样极其虚荣，在聚会结束之时必然不可能搭别人的车回去。

而吴鸿朗本人，则在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胃痛了许久，吴母虽然自豪于儿子属于生意人的酒量，却依然对他下了禁酒的命令，直到今天才得以解放。吴鸿朗必定会放纵一番。

再加上他最近刚刚和狐朋狗友露营归来，车上一堆杂物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以他的爱面子程度，肯定不会让女孩坐到车里看到这一面。

所有的一切，全部是吴望宇早已预估好的。

窗外纷杂的雨声盖住了吴鸿朗的嘟囔声，吴望宇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从自己手边拿起一条毛巾，折起一角塞进吴鸿朗的散发着酒气的嘴里。吴鸿朗的低吟立刻消失了。他依然沉睡着，没有醒来，仿佛就要像这样永远地陷入长眠一般。

跑车在暴雨中沿着野雁湖行驶着。代驾似乎被这雨声弄得烦心，四下摸索似乎想打开广播，却不料车中突然响起了警报。代驾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才看到油量表上的玩偶，伸手将玩偶移开。

见到几乎为零的油量表，他露出十分麻烦的表情，无语地叹了一口气，将车打起双闪，缓缓停到路边，然后对着后座转过头。

“小兄弟，车没油了。”他对着后面躺在车座上的人影不抱希望地说，“你有没有保险公司的电话？让他们过来帮咱加点油。”

后座的人没有一丝动作，只有十分沉重的呼吸声。代驾盯着那个倒卧的人影片刻，最终认命地重新面对方向盘，掏出手机。

“这大雨天，去哪里找汽油呢？”他拿出手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能不能查到附近加油站的电话号码，让他们送点油来……”

“后备箱里有汽油。”突然间，代驾的身后响起幽幽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后座上躺着的富二代坐起了身，用手扶着脑袋。

代驾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能从富二代的动作中，感受到他酒后头脑的昏昏沉沉。

“……你打开后备箱，有一只油桶。”富二代含混不清地说，“把汽油倒进去……开车……”

交代完事，他便立刻倒了下去。

代驾见状，便打起伞走下车。车外暴雨倾盆，令代驾几乎很难稳稳地持住雨伞。他打开后备箱，果然看到一只油桶，里面有小半桶油。代驾不由得心中庆幸，也没有多想什么，拎着油桶就向油箱口灌去。

等到他把油桶里的油全部灌进油箱，刚刚将油箱盖关上时，代驾听到跑车的油门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车就窜出去十几米。

“怎么搞的！卧槽！小祖宗！快回来！”代驾惊慌地丢掉手中的伞和油桶，拼命想追上跑车，然而跑车早已离开了，代驾只能看到它尾灯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模糊的印象。

在令人几乎无法分辨面前物体的雨幕中，代驾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富二代坐在了驾驶位上。他对着远去的跑车，不停地跺着脚。

出于对酒驾出车祸最后追责到他身上的恐惧，代驾立刻拨打了交警的电话，并在之后迅速约了一辆车离开了现场。

吴望宇坐在跑车中，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雨刷不停地摆动着，刮去捶打在车窗上的暴雨。

吴鸿朗依旧在车座下沉睡着。即便在刚刚代驾回头询问之前，他被吴望宇迅速拉下车座，也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吴望宇借着代驾没有仔细观察过吴鸿朗的相貌，代替吴鸿朗指使代驾将车重新灌上了油，在代驾还没来得及上车时，迅速从后座爬到了驾驶位，一脚踩上油门扬长而去。

现在，有了吴鸿朗在这一时刻还活着的人证，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好办很多。吴望宇想。

离吴望宇预定好的位置，还差了些许距离，窗外雨雾迷蒙，几乎无法分辨景色。代驾肯定已经报了警，不久之后就会有交警来寻找这辆车。吴望宇必须在警察到来之前，完成他的计划。

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却十分平稳，丝毫不慌乱，一如八年前这件事真实发生的时候。

记忆已经十分清晰，吴望宇完全同过去那个曾经模糊的自己融合起来。他的心脏随着雨滴掉落的声音跳动着。寂寞，孤独，带着些许疲惫，他盯着远光灯投射的光芒，又克制不住地想起了时思。

在刚刚离开的最后那个时段中，保姆变成了时思的模样。他带着温柔的微笑，递给他一杯热茶，然后用手绢轻轻擦拭掉自己脸上的血迹。

“就在原地，稍稍等一会就好了。”时思说。

吴望宇猛然一惊，几乎错过了自己作为地标的那棵树。他扭了一下方向盘，跑车便从道路上冲了下来，沿着土坡开到了野雁湖边。

这是很深的一片水域，由于暴雨，野鸭湖的水量又上涨了不少。周围的护网严密地拦截着行人。吴望宇踩住油门，跑车极其坚固的外壳一下子便将防护网冲破了。在几乎到池边的位置，他踩下刹车停了下来。

他打开车门，拖着吴鸿朗的腋下，把烂醉的吴鸿朗从车里支了出来，扔在了驾驶座上，扣上了安全带。然后吴望宇背上自己的背包，将驾驶处的车窗稍稍摇下一点缝隙，随即重新点火，松开刹车，将车门关上。

跑车开始缓慢地向湖中央移动了过去，吴望宇从包中掏出一只折叠的长铁管，追着车朝湖心跑。他打算用长管伸进车窗，压住跑车的油门，营造出跑车冲入湖心的假象。

却不料，在他刚将铁管的一段探入车窗一点的时候，跑车驾驶室的车窗却突然被摇了下来，吴鸿朗苍白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透过厚重的雨帘，木然地望着吴望宇。

吴望宇不由得吃了一惊，铁管划过车门，留下了一道疤痕。吴鸿朗只是怔怔地看着，突然间，他睁大了眼睛，头伸向车窗外，“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摊浑浊的液体。

他不断地呕吐着，污浊物溅到银白色的车身上，又瞬间被大雨冲刷干净。车子缓缓没入野雁湖，湖水开始从车窗灌入，吴鸿朗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身体几乎弹跳起来，用力地去推车门。他浑浊的眼球四处扫射，看到站在岸边的吴望宇，尖叫着开始破口大骂。

吴望宇的心脏在那一刻突然紧张地跳了起来。他看着吴鸿朗一边骂人一边探身去碰车门开关，开始害怕吴鸿朗将车门打开顺利逃走。他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里变得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但吴鸿朗终究还是醉了。他手忙脚乱，却连车门和安全带一个都没解开。浑浊的湖水没过车窗，倒灌到精致的皮质座椅上。吴鸿朗不断地尖叫咒骂，却也无济于事，最终随着跑车沉了下去。

吴望宇注视着野雁湖的湖面，直到水面上浮起的气泡与雨水打出的痕迹混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区别，才摘下手套，缓缓转身。

雨水落下，吴望宇这才觉得手臂还有些疼痛。吴鸿朗带给他的那些烫伤还没有完全好，被雨水一浇愈发难受。他用衣服将手臂裹好，抬起头，看到野雁湖旁那条寂静的马路上，警车呼啸而过。

如果他们再早来五分钟，吴鸿朗可能就得救了。吴望宇望着远去的闪烁着的灯光，心里冷冷地想。

因为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所以吴望宇不能走在大路上。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野雁湖旁的泥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

反正雨水会把他的脚印冲刷干净，吴望宇并不在意。只不过雨水一直从他头上浇下来，不断地模糊着他的视线，让他的动作比以往更慢了。

两个小时后，吴望宇走到接近城区的位置，脱下了身上那件黑T恤，换上早已打湿的背包里的另一件衣服，然后将背包和里面的东西分批扔进不同的垃圾桶里。

他找到自己藏在胡同里的自行车，迎着雨又骑了一个小时，来到了最后一个地方。

学校早已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吴望宇将车停到了一个很远的老小区门口，然后翻墙进了学校。

他曾经想过先回家的，但这么晚了，免不了要把时思吵醒。不如先来学校趁着没人，将身上的湿衣服处理一下。

吴望宇的裤脚和球鞋上全是泥巴，每踩一下，就在走廊上留下脚印。想着等离开之前擦干净就好，他也就并没有在意，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那间与时思经常一同使用的教室，摸向裤子的口袋。

然而就在手伸到口袋里的这一刻，吴望宇突然间身上的冷汗全部流了下来。

这间教室的钥匙，不在他的口袋里。

他明明在离开时思的家之前，特地取走了教室的钥匙。吴望宇不断在脑海回忆自己是否将钥匙跟着那些垃圾扔掉了，然后又一一否认。

他企图想起自己将钥匙究竟掉在了哪里。如果是最坏的结果，钥匙日后被警察发现，那么不止是他，时思也会难以逃脱关系。

就在这时，教室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吴望宇怔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教室的门向他的方向打开。

时思站在门内。他的手臂上因为陈秀怡的去世，还带着一条黑纱。那双秀美漂亮的眼镜周围泛着红肿，几近透明的眸子中映着漆黑的走廊，和吴望宇消瘦狭长的身体。

吴望宇的心脏突然像针扎了一样痛苦起来。教室里的灯光刺痛着他的眼睛。身上的雨水突然间变得无比冰冷，让他开始打起了寒颤。

他后退两步，似乎想要躲避那耀眼的光芒，躲避时思对一身污泥的自己的审视，却又像留恋这份温暖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你去做什么了。”时思轻声说，他的身体在灯光和潮湿的空气中，像天上的神使一样，泛着淡淡的光芒。他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将吴望宇被淋湿的头发拨到了额头一边，然后擦掉吴望宇脸上的雨水。

“早上你一言不发就拿走了钥匙，我有点担心，就悄悄拿了回来，然后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我担心你……”时思抬起吴望宇的手，看到他手上包裹的湿透的衣服时停下了，眼里又加了许多心疼。

“怎么淋成了这个样子？你的伤还没好，要是再化脓了怎么办……！”

时思话音还未落，就被一股雨水的潮湿气包围。吴望宇用力抱住了时思，那股遥远的温暖令绝望突然从他的胸中升腾而起，几乎化作悲怒的声音从口中喷涌而出。

教室开始扭曲，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飘了起来，化成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时思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在吴望宇的怀中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光点，融入茫茫的大雪中。

吴望宇张着双手，茫然地抬起头。透过纷飞的雪花，他看到教室的角落里站着的那个人。他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同两个幽深的洞口，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吴望宇。

“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表示你已经将那些记忆全部都想起来了。”男人微微张开了嘴，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我改变了主意。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至少要让你明白，你是如何诞生的。”

“你是谁。”吴望宇说。

“我就是你。”男人说，。

“我是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