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只是走马灯而已

林间,凤鸣之声凄厉而悠长。

苏浅云却感觉四周一片嘈杂,总能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一颗珠子砸向他的后背,细微的疼痛使苏浅云缓缓睁开双眼。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把戒尺重重敲击在他眼前的案几上,吓得他急忙坐直了身子。

顺着戒尺抬头望去,是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先生,他忍着怒气,道:“苏安,你睡得可还舒坦?”

老先生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他一字未听,应当是些训他的话。

这一刻仿佛回到多年以前,苏浅云还在玄剑庄修习剑道之时,亦有位老先生如此训斥于他。

而那位老先生正是玄剑庄掌罚的大长老,在祁家的威望不容小觑。至于模样嘛,倒是与眼前这位……

一模一样!

苏浅云猛地转头环顾四周,瞧着眼前熟悉的同窗、熟悉的书院,心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哪?

是梦?

他不是死了吗?

丹泉堂大劫,师父师娘因他惨死,而他也被师兄一刀捅死。

死后他不知因何陷入黑暗之中,不入轮回,直至此刻方才重见光明。在此期间他应当还历过一劫,可这段记忆,他偏就不记得。

唯独记得的,是在他死后丧失听觉前听到的话:“不要!苏安,你不可以死,我心悦你,求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啊!”

这是何人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句话,应当是他此生说过的,最为完整的一句话了。

“苏安!”大长老一声怒吼,将愣神的苏浅云拉回现实,“今日老夫所讲内容,包括训话,一字不落,给老夫抄十遍!”

苏浅云逐渐回过神来,此时此刻的一切,就好似是走马灯。

他并未因大长老的话而收心,反而直直望着自己眼前之人。

一支玉簪将此人墨发高高束起,身着的青色长袍上是以银丝绣上的祥云绕桂暗纹。他身姿挺拔,专心看书,丝毫不因外界的嘈杂声而分心。

此人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若这真是走马灯的话……

苏浅云忙起身,欲证实自己的猜测,手搭在那人肩上,稍一用力,便将人掰侧了身。

他深呼吸平复心情,声音不大不小,真情实意,“祁十!祁青楸!我,我也心悦你的!”

祁青楸瞪大双眼,手指因惊愕不由收紧,手里的书变得褶皱不堪。若仔细看,能发觉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薄唇微启,“你,你,你……”

半晌,他都不曾说出一句话来,倒不是因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惹得恼羞成怒,而是祁青楸自小便是个结巴,本身就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四周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目睹全程的学生们大多不顾形象张大了嘴,齐齐望向声音的来源,面露惊讶之色。

许久,不知是谁手中书掉落在地,发出声响,这才有人惊叹出声:“我靠,第一天就这么刺激!”

更有甚者为苏浅云竖起大拇指,夸赞他的勇猛。他刚被罚,竟还敢当着大长老的面作妖。而且,他撩拨谁不好,偏选中了大长老的得意门生,这下可遭了大殃了。

位于大长老身后之人,借着此刻大长老注意不到他,朝苏浅云对了个口型:“兄弟,你牛啊。”

然而,坐在他身后,与他情同手足,亦是他大师兄的唐绀宇有些许迷茫。

旁人只惊叹苏浅云不知死活的大胆示爱,唯有他察觉其中的细枝末节,“不是,等会儿,也?”

苏浅云此刻满心满眼都在祁青楸身上,丝毫不曾注意到身边人的反应,只想等眼前人的回应。

可回应他尚未等到,大长老的声音倒是先一步传来:“苏安,你!你给我滚出去!”

苏浅云瞧着暴怒的大长老,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忙站起身撒丫子跑了。

他刚踏出门槛,便听到屋内传出师兄的声音,他语气中满是无奈,“大长老,祁二公子,实在抱歉,是我丹泉堂管教不严,我代师弟向二位赔个不是。家父在我二人来时留了信,还望大长老多费些心思,替他好生教导苏安。”

“另外,我师弟方才所言,烦请祁二公子莫要理会,他向来性子顽劣,当是与你玩笑,待闲暇之余,我定叫他亲自向你赔礼道歉。”

在别人家的地盘,无论谁来了,这腰杆子都得低三分。家世、身份,一概无用,在此地,他们都只是学生。

至于苏浅云对祁青楸的表白,唐绀宇无从解释,也辨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全当是他在恶作剧了。

对此,祁青楸仅仅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做任何回应,既不说原谅,也不说责怪,让唐绀宇捉摸不透。

除玄剑庄内门修士外,几乎无人知晓祁青楸是个结巴,故而外人只当他是不善与人言辞,性格孤僻了些。

这些于他这张人神共愤、瞧不出半点瑕疵的脸上,倒是更显仙气凛然,仿佛是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神明。

门外,苏浅云低垂着头,默默离开此地。他走下石阶,回首望去,只觉这走马灯似乎有哪里不对。

当初他在课堂上发了个呆,并未做出如今这等出格之事,也并未被赶出来,只是遭了大长老打手心而已。而且那下打也没有真打在他手上,大长老偷偷为他挡下了。

虽不解大长老为何如此,但到底是没去细究此事,想来是大长老仁慈,心疼学生。

苏浅云走去一旁莲池边,找了块石头坐着,池面倒映出他的影子,是他十五岁时的模样。

瞧着自己仍是在丹泉堂的那身打扮,又忆起方才书院有人提及第一天,如此便能猜到,此刻应当是他和师兄作为丹泉堂代表,交换来玄剑庄修习剑道的时候。

为保宗门流传至今的术法不会因年久失传,各大宗门每隔三年便要对外招收一批弟子,且年龄只可在十五左右。

期间招来多少人,自家也需送出去多少,以此来保证外来弟子的人身安全与权益,说难听的就是交换人质。

待三年期满,会有一场比试,夺得魁首便可将这三年所学带回家中,自行修炼,包括此间使用的法器也可带走。

若是被宗门相中,亦可留下,将所学术法学个透彻。不过,既选择留下,便不能再离开,顶多告假几日回去探亲。

仅仅三年或许无法精通他家术法,但多少能学个皮毛,也可磨练心性,广交贤友。

玄剑庄主修剑道,以修士的心性为重。凡是在玄剑庄待上三年回去的,虽不能做到执剑走天涯,但总归不会叫他们无功而返。再闹腾的人来了,待上三年也能定下心来。

因此,许多仙门世家,总想着将自家心性不稳的孩子送来玄剑庄修习。可惜玄剑庄早些年便已隐世,除非他们主动现世,不然无人能寻得他们踪迹。

招收各大宗门弟子前来修习,也是遵守千百年前定下的规矩,玄剑庄再不愿现世,也只得顺从。

苏浅云翻了身,脚尖轻点水面,在莲池中摘得一片大小适中的荷叶来。他找了块可以躺的石头,将荷叶盖在脸上,枕着手臂,闭目养神。

可他刚一闭眼,便忆起丹泉堂那场劫难。

师父因他死无全尸,师娘也被他亲手杀死,虽是意外,但说到底都是死于他手。

不过,他自己也因此付出代价。

丹泉堂大劫,他为保宗门抵御外敌本就身受重伤,在护送同门藏匿之时,却遭师兄一刀捅入腹部,还有意避开了要害。

修真之人并不会因重伤而亡,他师兄正是知晓这一点,特在刀刃上淬了毒。

他清晰记得,师兄猩红着双眼,愤怒到极致却依旧在隐忍,“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唐家如何对你不起,你竟恩将仇报,杀我爹娘!”

苏浅云在刀子刺入腹部的那一刻,便已感觉不到疼痛,他口中溢出黑血,艰难道:“对不起……”

师兄突然发笑,笑得多有癫狂,“对不起有何用?对不起能换回我爹娘的命吗?对不起能让丹泉堂恢复到从前吗?你就是死上千百回也无法弥补你的罪孽!”

正如师兄所言,他就是死上千百回,也还不清他欠唐家的债。

苏浅云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刀上的毒毒性极强,片刻便可遍布全身。而这毒是由他亲自调配,亦是他亲手交于师兄手上,只是没想到会用在他自己身上。

他生来怕疼也怕死,即便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为保中毒者不会痛苦,特在炼药时放了洋金花,有麻醉之效。

因此,师兄那一刀,他毫无痛感,甚至将他身上原本的疼痛都散了去,但离死也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于他而言,是偿命,也是解脱。

苏浅云长叹一声,“死了也好,我死了,那些还不清的债,也当一笔勾销了吧。”

“脑子有病?什么死不死的。不过就是被大长老骂了两句,你就想着寻死了?”声音从苏浅云头顶传来,还顺手取走盖在他脸上的荷叶,“你倒是随意,找个石头躺着就能睡。”

刺眼的阳光使苏浅云下意识抬手遮挡,待适应光亮,这才缓缓移开手臂,望向俯视他的人,心中愧疚。

唐吟,唐绀宇,丹泉堂大弟子,是他师父师娘的亲儿子,也是一刀捅穿他腹部,却有意避开要害的师兄。

避开要害并非他念及师兄弟情意,杀父杀母之仇早已磨灭他们多年来的情谊,他如何能轻易放过苏浅云这凶手。

苏浅云怕疼,他比谁都清楚,单只是杀死他难解他心之恨。他不仅避开要害,捅进他腹部的刀刃还不断在他体内搅动,欲使他痛不欲生。

许是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苏浅云炼药之时,会放些洋金花,他根本不会感觉到疼痛。

唐绀宇见他愣神,伸手道:“发什么愣?赶紧起来,别在这给我们唐家丢人。”

苏浅云微微弯唇,握住眼前伸来的手,借着唐绀宇的力,站起身来。丹泉堂大劫在七年后,既是走马灯,自然是一步步往后走,不会一步到位。

七年后如何与此时无关,现在他们总归还是好兄弟,能好一时是一时,将来他死了便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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