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遍地残尸。
钟无正道:“我不过救了你一只白狐,没料到竟然真的等来了你。”他靠在囚车一角,呵呵笑起来。
他都忘了这个约定,全当作这小少年的信口雌黄。
彼时他尚在奔逃途中,偶见一只白狐被兽夹所伤,痛得直抽抽,钟无正观它颇有灵气,难得心软,救了那只白狐。白狐脚伤,他还寻了草药覆上。
不久,远处走来一个少年。
那只白狐哀哀呜呜地逃向他,一时叫钟无正吃惊,他还以为这白狐无主,同他一样,不过无依无傍,浮萍一朵。
“我欠你一个恩情。”
钟无正闻言一笑,他想这少年许是不知道他是谁,才如此大放厥词,遂玩笑道:“既如此,等我被刑狱司抓住那日,你来救我吧。我名唤钟无正。”
那少年点点头,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届时我会来救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留个名姓,还是钟无正叫住他:“既如此,少侠留个名讳,倘若我等不到你,那我就化作冤魂去向你索命!”
只听他当真道:“雁凭生。”
雁凭生一掌拍碎了木笼,丢给钟无正一瓶药丸,冷冷道:“吃完了,就爬起来跟我走。我还与人有个约。”
钟无正掰开瓷瓶,小心吞了,顿觉体内一股热力涌上,被药封住的筋脉已然通畅起来。他旋即登出车外,扒下一官兵的服饰,边走边穿,跟上雁凭生的步伐。
*
远远的,便有极重、极浓的一股血腥气飘来。
及至前,方见满地尸块,血流如注。
烟雨亭中没有人。
钟无正满目怆然,一下失了所有的力气,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光是看到这一切,他便已明了,刑狱司和东厂竟拿他做了个局,来引诱其余四阎罗来此。
这些人就非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吗?
“哈哈,哈哈……”他爬到刀白凤与沈练冰冷的尸体身前,仰天大笑,而眼中的泪已经落了下来,“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那两人胸口的大洞,呼呼地漏着烟雨湖畔的冷风。
他去找李琚复仇,奔逃至乏,任由阁正阁青两个太监抓住他,本以为至此已经所有恩怨都已分明,已然到头,却原来,还是连累了他们。
刀白凤他们四人同他不一样,已经可以了却尘事、金盆洗手,却还是为他重出江湖。
可如今,阁正、阁青和原衡俱皆亡于烟雨亭。
他要报仇,又找谁复仇呢?他若不报,那他欠刀白凤和沈练的两条命,又怎么还呢?
那股逝去的痛恨愁苦又回到他的胸腔,竟叫他如哽在喉。
是了,谢尘缘和韦青宴许是还活着,这里没有他们二人的尸体!
雁凭生不太在意地掠过满地的血、满地的人,他径直走进烟雨亭,一眼便看见了那方在风中掠掠的帕子。
他拔下透骨钉,打开湿帕,上面的血色字体已经晕开许多,雁凭生不得不辨认了一会儿。
认出“死骗子”三个字,他脑中竟然闪起那人的容姿。想了想,他随处寻了个尸首,先是道了声“多谢”,随即细心挑出一块干净的衣服内衬,小心撕下来,又沾起那人身上的血,写起字来。
——翌年九月十五,再会。
写完,他也取了一只地上的透骨钉。
烟雨亭中赫然又多了一只钉在亭柱上的布料。
钟无正抱着尸体,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他像是痴了一般。
雁凭生负手立在他身前,只是道:“走吧,我会将你护送出城。”
言下之意,他要偿还的恩情也就只到出城。雁凭生只尽他应尽的责任,超出的那部分,绝不多揽。
钟无正抬首看他,忽而放下尸首,正色下跪:“雁小友已经做的够多的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今后你若有所求,钟某赴汤蹈火,万所不辞!”
雁凭生端凝他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个药瓶扔给他,踏上大路走了。
不过一转眼,便失去了身影。
*
谢尘缘醒时,浑似在梦里。
他们去救大哥,后来刀白凤和沈练死了,等等,韦青宴呢?还不待细想,紧接着,一股彻骨的疼痛袭来。他顿时倒了回去。
他不知身在何处,只得浑缄默着声气,小心听着身旁窸窣的动静。
这屋子里有人,两个人。
忽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女声,“也不知道你非要把他俩带回来干什么,还用了我两颗天穷碧落丹。”
“你莫不是想叫我再爬一趟天山、再下一道黄泉给你做几颗吧!”
是了,他与韦青宴没死,还全凭烟雨亭中的那个姑娘。
那小姑娘叫手下给他们二人一人喂了一颗丹药,只说能跟上来,就带他们二人走。
那女声又道:“回来后我又撒出去一批药,还得辛苦救人,殷琼玉,你这是把我当人,还是当骡子啊?”
有个男声回道:“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刚巧碰上两个快死的,用天穷碧落丹试一试药性,还将这两人拉回来给你看看反应,也不见你谢我一句!”
听到此处,他终于彻底睁开眼,那两人反应极快,忽地便步至他身前。
林逸尘冲上来就给他检查:“嗯,用芨芨草确实可以中和天穷草的毒性,就是手有点麻痹,怕是哪里的配比出错了……”
殷琼玉凑上来观察道:“看来这天穷碧落丹确实有用,好歹捡回一条命……醒了好,不亏。”
谢尘缘喉中干涩,还是忍不住震惊道:“你……你竟然是男的?”
林逸尘哈哈大笑,捧腹不已,“我就说你输了吧,他看到你第一句肯定问这个!”
“对少主不敬!该罚!十三,把他下个月的月钱给我扣掉,报给钱算子……”殷琼玉脸一黑。
旋即微微一笑,迫不及待地就想和这和尚商量,要不然他也不会去纡尊降贵跑来这儿见他。
“既然我救了你们二人,你们要怎么报答我呀?”
……
谢尘缘醒后没多久,韦青宴也醒了。
“缠万贯”钱算子浑身金光,拎着笔墨纸砚和金算盘跨进屋内。
他将东西摆在桌上,见二人坐在病榻上,便将手中纸上的内容宣读了一遍,无非是月钱几何、工时几何、还有卖身年限等等东西,还挺详细。
“有十年选择、二十年选择、五十年和终身。不过你们二人是少主辛苦带回来的,少主又替你们杀了那两贼,加上两颗天穷碧落丹,近日躺在床上的时间,这里是只有终身选择了,还有倒欠一百两,先从你们月钱里头扣。”
他掏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通,听他说毕,殷琼玉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我替你们杀了阁正和阁青,也算报了钟无正的大仇,这笔人情债已经很值了吧?”
韦青宴本来脸色不虞,照这意思,他和谢尘缘得做他殷琼玉的下人、仆侍?
听闻此言却是思衬良久。
一旁的谢尘缘已经签字画押,应允了。
他也不再挣扎。
本来嘛,他们二人如今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如此情势,再不识时务者为俊杰,真是白走几年江湖路。倒不如先佯作应允,今后再找机会脱逃。
殷琼玉笑眯眯道:“别想着跑,天穷碧落丹是逸尘新作,还有毒性没解。何况你们二人身上还下了别的毒……”
“再说了,能做我归墟门人,是你们二人之幸。”
谢尘缘和韦青宴一时大骇,方知为何他那几个手下的武功就如此高超,怕不都是同他签了卖身契的武林高手。
归墟宗,关外传说,穷尽天下的善人和恶人,不知网罗多少英才!原来,是这般网罗的。
*
碧波粼粼,船桨劈浪,一只船迎风而上。
殷琼玉坐在船头,须发被风吹得如丝绸拂过,他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庞在如血残阳下,显出一份妖冶。
他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别担心,我们此行来中原已经找到不少稀缺的药材,宗主会没事的。”林逸尘为他披上一件衣服,婉言相劝。
船只悠悠荡漾,两侧是重峦叠嶂,蜿蜒起伏,如有人形。想来是青山有意相送,送这只船进入更为碧阔而浩渺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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