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界混乱的日子,每天这边打完那边打,就没有消停的时候。西天界那群叛徒可也没闲着,就想着浑水摸鱼。柿子挑软的捏,中天界凡人居多,随便就能操控,出现也合情合理。作古一回,凝芜等于涅槃重生,没那么多精力去管身边的是是非非。本意是想掉头一走了之,可双腿竟鬼使神差地竟迈不动,尤其在看到柳青云也去帮手,刚对上黑鸢,就被呼呼掌风接连击退数步,显然并非这厮对手。
有了柳青云相助,宗神秀对付那只飞僵倒是绰绰有余。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凝芜关切的眼神,佩剑冷光雪白,剑身由横削转竖,贴着僵尸胸口,一道暴涨灵力灌入,直接把僵尸掀飞十多丈。宗神秀红衣若晚霞,俊美无俦,缓缓往凝芜所在看过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对视。
猜不透对方是何种心思,凝芜也懒得摸索,终是叹了口气,自袖口抽出一纸灵符。君凤鸣那小子假公济私塞给他一大把,虽然引火浪费许多,剩下也不少。故技重施,画好血咒,凌空一丢。那符篆就似被施法固定在半空,凝芜低声念完召唤咒,拍拍手,这次真走了。
身后空间扭曲,狂风怒吼,凄厉的惨叫声阵阵。
黑鸢在前,虽是意料之外,那么第二次肯定就是白兰了,毋庸置疑。
一只雪白纤尘不染的男子长靴自浓黑如墨的阴影踏出,踩在落叶上。男子从上到下皆是惨然的素色,肤色就仿佛从未见过阳光那般,近乎透明。模样俊秀,一如柳青云那个冷淡的小师弟,面无表情,同样的清冷,却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韵。宗神秀冷归冷,却是外冷内热,心系苍生,将除魔卫道当作责无旁贷的人生理念,是带着热切的人性与温情的。但来的人则完全不是,他的冷,是一种麻木迷离的冷。亡灵之国没有生灵,自诞生以来,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
邪灵是没有心的。
冷风拂过树梢,那抹白影脚还没彻底落地,就如厉鬼索命一般飞向黑鸢。
凝芜算准会这样才召唤出白兰。邪灵天性就是同类相残。黑鸢和白兰实力相当,然只要见面,必定相杀,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方不倒下决不干休。
如果不是二者互相看不顺眼,随时都在大打出手,凶残撕杀。当年凝芜想杀进死亡国度还得费一番工夫。内部自相残杀的后果定然便宜外来入侵者。于是凝芜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亡灵之国。
有了白兰牵制黑鸢,九歌门两名弟子解决飞僵应该没问题。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许多的同情心。凝芜一边感到好笑,一边沿着道士两人脚步找去。
刀疤男腿伤严重,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扶他之人肩上。老道士人瘦小,但逃跑心切,可以说用出他几十年的功底在支撑。然而没走出一段路,他就发现异常,止步愕然道:“你……壮士,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刀疤男哼哼两句,没说出话。他两条小腿被僵尸抓伤部位已经开始溃烂,发出嗤嗤血肉腐烂的声音。老道士低头看了一眼,吓得不轻,当即就要撒手。
刀疤男人都迷糊了,死死拽住他肩膀不肯放手,道士甩了几下没甩开,心脏砰砰乱跳。
他修炼茅山术多年,不可能这么粗浅的问题都反应不过来。刀疤男被僵尸抓伤,定是中了尸毒,不用多久就会尸变。
想到此处,他就像被滚水浇了满身,生死之际,那还管什么道德道义,连推带踹,好不容易将刀疤男推到灌木丛。那刀疤男倒地叫都没叫一声,就失去意识了。腿上的伤口还在持续恶化,眼看尸变就在顷刻。老道士不敢停留,忙脚底抹油,他经常在两个村之间来往,轻车熟路,狂奔片刻,估摸着已经离刀疤男够远,这才放慢脚步。
恰好快到山脚下,前方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穿过树林就是梓木村。就在此时,背后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老道士以为是刀疤男尸变后暴起来伤人,脸色大变,正带拔腿就跑。就听得一个清明懒散的声音道:“站住。”
不是刀疤男。老道士摸着胸口,转过身来,见是一名清俊风雅的公子哥,在山顶见过。
凝芜摇着扇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说道:“你就把人那么丢下了?”
他说话没有任何表情流露,道士摸不准他言外之意,张了张嘴,拍着两边大腿道:“哎呀,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子你不晓得,那位壮士中了尸毒,病入膏肓,毒入骨髓,没救了。”
没得到对方回应,道士自己也觉丢下同伴行为可耻,不光彩。直觉要遭。他把凝芜当成那些修士,知道修仙之人心怀救世之念,慈悲心肠。自己此举,肯定会引起公愤。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谁都懂,哪里真有人能够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去操心外人,谁不都是先为自己打算,他这也实属无奈,情有可原,捋着胡须道:“公子……”
他挡在必经之路上,凝芜用扇子将他推到一边,径直往前,头也不回道:“前面就是梓木村?”
他不追究那再好不过。道士赶紧献殷勤:“是的是的。”
凝芜道:“这般安静?”
不像楠木村那边都快闹翻天。
道士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呐呐道:“公子你不晓得,梓木村是没有僵尸的,当然安静。”
凝芜道:“没有僵尸?你如何确定?”
两个村子就隔着一座山,而山上到处都是死尸作祟,楠木村首当其冲,梓木村因多了一片树林防护,反而相安无事?这般厚此薄彼,说不通啊。
他仔细察看过,就是正常的树林,没有结界也没有阵法,除了格外沉寂外,全然找不出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林中有条明显的道路,两人沿着这条路前行,不多时就到了树林尽头,一片半人高的枯草挡住视野。凝芜只能用扇子拨开继续往前,过一会儿,就见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木屋零星分散,错落有致,乡下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睡得比较早。那些房屋都没亮灯,黑漆漆,死气沉沉。
不过确实没有闹尸变的迹象。
凝芜回过头,淡淡道:“你来说说,这是为何?”
老道士不明白他所指,疑惑道:“什么为何?”
随即恍然,提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兴高采烈道:“公子是想知道为何梓木村没有僵尸是吧?很简单,因为有花君庇护。”
凝芜忍不住眨了下眼,疑心自己听错,问道:“谁庇护?”
道士:“花君啊,就是花神庙供奉的神仙。”
说着,手指一个方向,位于村子正北,那里栽着几株郁郁葱葱的树木,树上开满花朵,太远了看不清是什么品种。花树后面却是一幢飞檐建筑,规模之大,竟犹如一座佛门宝刹,金碧辉煌。坐落在这偏僻的山村,显得格格不入。
凝芜飘过去个眼神,那道士贼机灵,最擅察言观色,立即会意,在前面带路。
两人围绕山村一路往北,不久就来到那座花神庙前。
抬头望去,树枝上花枝招展,鲜艳欲滴,居然是凤凰花。凝芜站了片刻,那道士没敢动,就乖乖等着。
门前牌匾题着“花神庙”三字,凝芜率先一步跨进庙门。道士跟着进去,同时叫道:“姜老头,你睡了么?”
两人面前是一方天井,遍地都是鲜花奇草,香气浮动,正前方才是供奉神像的地方,两边分别有两间偏房。
听到声音,右边那间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头,他穿着布丁粗麻布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晃晃悠悠走近,乍然见到凝芜,老眼昏花一般吃了一惊,顿时颤颤巍巍拜倒在地,激动道:“老朽叩见花君。”
凝芜没说话。老道士惊疑不定,上下偷偷打量凝芜,随即笑道:“姜老头,你怕不是老了,认错人了吧。”
姜老头匍匐着身体,灯笼放在一边,似乎只要凝芜不发话,他就不敢起来。落在他左手边的灯笼散发出朦胧昏黄的光芒,姜老头两边袖子都高高卷起,凝芜注意到,他左手腕部有花纹的图案。那不是纹上去的,而是用特殊的花汁绘的。虽跟了他多年,颜色却没多大变化。
小雅国建立后,民众对国君甚是爱戴崇拜,因知其喜欢花草,为表示忠诚和向往,便都自发想了个法子,用花草捣烂的汁水,在身体各个部位画上花朵图案,以彰显其小雅国民身份。没过多久,这个兴起的方式就变成了习惯,而后成为传统,一直保持了下去,直到小雅国灭。
凝芜死去不过才十九年,小雅国被灭,推翻的也不过是他的统治,惨死的也只有他一人。民众都安然无恙,并且很快适应了新的领导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说不出的讽刺。
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那是凝芜曾经带着师无衣去各个城池巡视的画面,回到鄀城以后,两人并肩站在城内最高的建筑浮世阁顶端,不竞侯对他说过一段话:“人是自私的,花君对他们如此尽心尽力,他们未必便记得你的好。对他们而言,谁当家做主,谁统率四界,都无所谓。他们只关心能否吃饱喝足,如何争权夺利,怎样尔虞我诈,怎样拜高踩低,他们是不会在乎谁对他们好与不好的。也许有朝一日,花君你这个恩人,反而会变成他们眼中的仇人。”
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复他的了,只觉着对方想法太极端,很危险。如今的凝芜再回过头去看,不禁感叹,不竞侯简直不要太精辟。何止一语中的,根本一语成谶。以前人们对凝芜有多尊崇,四界连诛那时就有多痛恨。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还是说人心本就是朝夕就变的,没有谁能真正换位思考。凝芜只有一个感受:很冤。
但是说不出原因。
他没理那名姜老头,也不再想对方是不是小雅国之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谁都不是曾经的少年。
一脚踏进花神庙,神像前的香案上摆放着新鲜的花朵水果,以及一些精致点心。香炉里燃烧着几炷香。抬头去看那神像,身影修长,丰神俊朗,眉眼带着温和的浅笑,一袭繁花点缀长袍,腰悬长剑,气质儒雅又高贵。
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这张面孔了,熟悉,又陌生。
老道士倒虔诚,进门就跪在地面蒲团上,咚咚咚磕头:“感谢花君保佑,让贫道大难不死,贫道发誓,日后心中花君地位崇高,一定排在道家三清长老之上,唯花君是从,决不食言。”
凝芜冷笑一声。
老道士道:“公子,为何发笑?又为何不拜?”
凝芜道:“拜他有用?”
道士:“有用有用,大大有用。每次楠木村人来请贫道入山,贫道必定先来花神庙拜花君,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比如这次,真的差一点就交代在那骊黄山了,好在花君暗中保护,才让贫道死里逃生,实在是太灵验了。公子你别不信,单单梓木村这里没有僵尸,就足够说明,是花君的功劳。”
凝芜问他:“你可知这花君是何人?”
道士点头:“知道啊,小雅国国君不是。”
换凝芜意外,故意道:“那你拜他?”
道士疑惑道:“那又如何?”
想到他是修仙之人,忽然警惕了一下,犹豫道:“公子你……”
凝芜欺近一步,冷冷道:“你不知这花君作恶多端、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道士抹了一头冷汗:“这这这……也没那么……不堪吧。”
凝芜:“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想与那花君同流合污是吧,你知不知道下场是什么?分尸!”
后两字刻意咬重。
道士魂不附体,哆嗦道:“花君他……”
此时姜老头踱步进来,他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密布,闻言,嘶哑着辩解道:“花君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能是听见凝芜那样一番话,终于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花君早就身死道消多年,小雅国也不复存在。只有他们这个村子,还在世世代代守护着心中曾经仰慕的神人。
姜老头颤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又知道多少,就敢信口开河随便污蔑花君。”
凝芜哈了一声,打开折扇,并不搭话。
姜老头仿佛隐忍多年,胸口闷着一股气,再也忍不住爆发,说道:“你们修真界人人都说花君残暴不仁,但在我们老百姓眼里,却不是这样的。当年八十一座城池,连同鄀城,整整八十二座城,里面老老小小,共数十万近百万之人,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卡着,半边身子都要进棺材,是花君上天入地,从四界险地一个个带回来安置的。不然,如今的中天界早就没人了。”
道士闻之感慨,垂泪道:“花君真是义薄云天。”
姜老头道:“花君为救四界于乱世,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道士:“花君真是忧国忧民,舍身取义,当世英雄。”
凝芜铁青着脸,听不下去了,抬手道:“打住。”
姜老头和道士都抬头看他。
凝芜正待说话,此时门外响起很多脚步声。当先一人红衣如火,面白如雪,背负宝剑,甩开众人很长距离,独自一人踏进神庙。
凝芜回眸就对上宗神秀那双黑若点星的眼睛。
山顶上,白兰突然出现吓了柳青云一跳,还以为又多一个莫名其妙的敌人,岂料那白衣男子二话不说拖着一把刀背甚厚甚锋利的砍刀,对准黑衣男子脑袋就无情砍了下去。那状态,活似黑衣男子灭了他家满门,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两人很快纠缠在一起,越打越凶猛,越打越远,后来就不知所踪。这边宗神秀长剑指天,掐诀念咒,引来九天雷火,将那飞僵烧起来,普通灵符火焰奈何不了它,天雷总可以,算是圆满解决。待僵尸化为灰烬,宗神秀神色冷峻,往另一边下山。柳青云召集躲在四周的修士,也跟着下山。
众人前后一齐来到梓木村的花神庙。
金夜雨跟在队伍里,一进来就撞见凝芜,哼了一声,面色极其难看。等他抬眼看到那座花君神像,仿佛见鬼一般,表情比看到凝芜时还狰狞,满是鄙夷。在众人都没回神之际,他长剑还拿在手中没归鞘,抬臂狠狠一划。剑光飞出,自神像头顶而下,切豆腐块似的裂成两半。砰砰两声坍塌在地。
金夜雨动作太快,又出乎众人意料,一击即中。
姜老头见状大骇,满目悲愤欲绝,躬身突然弹跳起来,猛冲向金夜雨,一脸视死如归与之同归于尽的壮烈:“竖子敢毁花君神像,我要你血债血偿!!!”
写完这部分就是甜甜的日常感情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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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捉僵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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