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穿云箭疾射而至，与此同时激雪般冰冷的剑芒闪烁。裳樱落头也不转，右手衣袖轻拂，如同拂去尘埃轻而易举就将那携带千军万马气势的灵箭击落，几乎同一时间，右手手臂翻转，掌心朝上，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竟是打算以肉掌直撄锋刃。

掌剑相交的刹那，裳樱落长袖下滑，露出如玉石般的右臂，上面全是咒文，宗神秀稍作犹豫，凝力不发。然而下一刻，凝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剑出鞘，剑刃贴着裳樱腹部划过，血肉摩擦的声音，带出一抹醒目的血痕。

裳樱落一人对敌两边攻击尚且面不改色，他眼力惊人，应是看出凝芜修为不足为虑，压根没将他算在对手之中，俨然把他当成死人，蝼蚁。是以根本没有料到，一个死到临头的废人，居然敢对他下手，再者两人相距不过数尺，裳樱落举手就能将之拍成肉粉，寻常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谁知这个人是凝芜。

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修为不行，然剑法独到，世间用剑之人，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所有剑修在他面前都是班门弄斧，一股子矫揉造作的小家子气。他不出手也罢，一出手，必定见血封喉。当然，得看他心情。

眼下凝芜显然对裳樱落这厮没有好生之德，能捅死就绝不错放。

裳樱落靠近之时，凝芜已经感受到其人磅礴的邪气，自己要是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死得肯定比前世还惨。君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击得手，不再恋战，纵身跃后。宗神秀错步适时巧妙地当在两人中间，长剑封住敌人进路。

明明都受伤了，裳樱落只是淡淡扫了眼腹部，就不当回事了，勾了勾唇，笑道:“你配得上这把剑，但很让我生气，看来今晚，你是非死不可了。”

说话间，双掌灵力暴涨，交错拍出，宗神秀面无表情，一一挡住。

凝芜端详剑身沾染的血迹，感觉有些恶心。君凤鸣飞到他身边，看到他神色，从怀里取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递给他:“主人。”

凝芜没有接，食指抹下一缕血丝，取出一张灵符，在上面龙飞凤舞画了几笔，将符纸折上收好，这才从君凤鸣手里拿过帕子，满是嫌弃用力擦拭。

裳樱落几次三番想近身都被宗神秀滴水不漏的剑锋挡住，原本俊秀的脸逐渐狰狞，变得极其难看，他突然收手，身子凝固在原地，抬头，嘴角微微蠕动。

凝芜听见他用鬼语说了一段话:“你们在底下饿久了，今晚就大肆享用吧，这座城所有活人，全都是赏赐给你们的食物，一个不留，给我全部吃光。”

说完，只见四面八方黑雾缭绕，一群又一群衣衫褴褛，长相丑陋恐怖的怪物，仿佛凭空出现，龇牙咧嘴地扑向那些民屋，所到之处，血肉横飞，片甲不留。

“主人，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底下层出不穷的惨状，君凤鸣不禁悚然。

凝芜目光淡淡落下又淡淡收回，不带感情道:“还能有什么，这厮恼羞成怒发大招了。”

君凤鸣:“这……”

三君已经去拯救那些受难人群，可是鄀城那么大，他们却只有几人，再呕心沥血，独木难支，一时也救不了那么多。

听着四周人们惊恐的哭喊声，裳樱落很是受用:“可惜呀可惜，我那位旧友死太早，不然这样壮观的场面，应该邀请他一同欣赏才是。”

凝芜确定，这厮口中所说的旧友是自己无疑了。为了报复，这厮居然从下界借了十万鬼兵。看那些怪物模样，十有八.九便是同华胥城那些人一般，是消失的其余八十座城子民。没想到流落到了下界，变成了人鬼不分的怪物。凡人有转世的说法，人死后，鬼魂会自行回到下界。也就是，杜伏兮所言，小雅国八十一座城内的人，很有可能真的全部献祭，无一生还。之所以消失，八成是去了下界。至于为何连带城池一起，凝芜暂时还想不到。

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虽然还不明白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凝芜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感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再想力挽狂澜，拯救万民如水火，也没那个机会那个条件了。

他所好奇的是，裳樱落这厮何时与鬼族攀上了交情？

下界是怎样一个地方？没去过的人绝对难以想象，那里落魄落后，物资匮乏到鬼怪连吃一顿饱饭都要等几个月或者数年，可想而知，日子是有多艰难多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下界多出穷凶极恶者，情有可原。老实说，下界领主毕生以踏足中天界为追求，凝芜表示很能理解。毕竟谁都不想吃一顿饿一顿，有时甚至食不果腹，饥不择食。若仅仅只是饥饿还好说，鬼怪的耐饿受冻能力势必比普通人厉害，但你想想，一个刨地三尺连吃的东西都紧紧巴巴的地方，其他东西还用得着想，那肯定是没有。

裳樱落落败之后如丧家之犬跑了一段时间，荷映四处带兵追捕，踏遍整个中天界都没找到此人，想来是机缘巧合跑到了下界，夹着尾巴躲了几年。在这段时间走了狗屎运又结识了鬼族之主。那鬼族在下界的地位，那是低得不能再低，以至于不光活人谈鬼色变，下界生灵提及“鬼”这样的字眼，必定也是翻起白眼唾弃鄙视的。特别是跟鬼打交道，一定会被凌驾在其之上的其他族群视为自甘堕落主动放弃治疗，那是不屑与之交谈甚至恩断义绝的。

做人窝囊也就算了，做鬼还被踩在脚下，实在憋屈。好在，凡人做鬼，表现好还能往生。即使去了下界，被鄙视也就短短一阵子，只要进入轮回，就脱离那个鬼地方了。

凝芜道:“你要杀人，最好自己动手，假手这些东西，只能说明你这个人品味不行。”

裳樱落脸皮之厚非同一般，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说道:“小子，你知道什么？让他们狗咬狗不精彩吗？”

君凤鸣道:“主人你……”

凝芜没理他，继续道:“看来你对精彩二字有很大误解，我要是你那位旧友，一定不会多看你一眼。”

“……”

裳樱落无言片刻，待说点什么反击，这时，一直沉默宗神秀忽然单掌竖立。

裳樱落见状微微吃惊:“你……要做什么？”

凝芜听他语气不对，显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忙看向宗神秀。只见其人一手持剑，一手摆出佛门弟子合十的姿势，转身面向鄀城最繁华，房屋最密集的地方，缓缓合目。

须臾，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天籁之音，响彻在凝芜耳边，其人只说了两个字，简单明了，却是不容置喙，带着强烈指令的口吻，掷地有声。

宗神秀说的是:“退下！”

不是常人能够捕捉的话语，凝芜怔了怔，那是……鬼语。

他居然……会鬼语，居然也会……

不就意味着，这段日子，自己对鬼说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指令，他都能听懂。只不过没有阻止也没有干扰。

转而想到，鬼语本就演化自佛门一本典籍《天佛真言》，里面包罗万象，有诸多梵门语言，可用于多种途径。当初与裳年华切磋谈道，两人君子之交，惺惺相惜，互相赠送对方一门武学。裳年华知他经常在下界出生入死，于是教了他这门鬼语，以便他能更好行事。而凝芜则传授其剑法。

裳樱落出自佛门没什么可说，至于宗神秀继承的是裳年华衣钵，会这门语言更无可质疑。只是凝芜先入为主，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吃惊不小，不觉握紧仙葩剑，暗暗警惕。一路上关键时刻宗神秀都在身旁，那么他定然知晓了自己真实身份。

君凤鸣看不出他的心思，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还以为那名叫裳樱落的僧人有什么阴险狡诈的动作，当即悄悄留神。

鬼语的效用取决于使用之人修为。这也是凝芜没有第一时间就帮忙解救那些遭受啃食的人们的原因，他的修为比不上裳樱落，根本无济于事。鬼语能煽动厉鬼，往往是以它们最渴望之事，并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直接蛊惑承诺，在它们这样的想法上添砖加瓦火上浇油。如果要强制命令，使用之人必须要有惊人修为，否则很容易被反噬，恶鬼们听着不乐意，转而来攻击诱导之人那也是常有的。

宗神秀用的就是强制命令，毋庸置疑。

在他说出鬼语的那一瞬间，城内疯狂窜动的鬼怪面上出现短暂困惑，纷纷抬头往屋顶看，尽管没有眼睛，那模样也似在寻找命令之人。停了片刻，就心不甘情不愿低着头往黑暗处慢慢隐身，竟真的听话退下了。

裳樱落脸上看不出变化，不过心里估计快要气吐血了，目光灼灼如刀，盯着宗神秀:“渡星啊渡星，是我小看你了。”

宗神秀面向他，不作口舌之争。半晌，收回佩剑，好看的双手合十，朝对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礼后兵。礼毕，双手开始结印。他举止优雅，面容俊美，动作绵密，长袖随之飞舞。

凝芜看出，那是佛门最顶级的真法秘诀，诛魔圣莲印。

宗神秀起杀心了。而且不愿周旋，是想一击毙命。

诛魔，顾名思义，专门用来诛杀魔物，且效果惊人。裳年华在世都不见得用过几次，第一，诛魔圣莲印对修炼者要求极高，必须心无杂念，否则一旦修炼必将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第二，诛魔圣莲印绝不外传，即便本门弟子，也讲究缘法。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哪怕你身为佛门最正宗的弟子，勤勤恳恳修炼，也不一定能有机会得窥见这门真法。佛家讲究渡有缘人，什么叫做有缘？玄之又玄，恐怕跟天命因果差不多，只有恰当时机，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才叫有缘，不然都是空谈；第三，此功法耗费灵力甚巨，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很有可能会跟敌人同归于尽。

佛门数百年的修炼过程，也就出现两人修习了诛魔圣莲印，其中第二位便是裳年华。至于宗神秀，自然就是那第三人了。

裳樱落是有多人神共愤丧心病狂，才让宗神秀下定决心不惜玉石俱焚。

直到此刻，裳樱落终于有了一丝名为害怕的情绪，风华仪态尽失，又惊又怒，嫉妒和恨超越恐惧，咬牙切齿道:“兄长他……居然把诛魔圣莲印传给了你？！”

无怪乎他如此震惊，因为他为了得到这部真法，不仅背叛佛门，还残害了自己的血脉至亲。尽管如此，也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可宗神秀不但学会了，还能运用自如。

如果先前的裳樱落对一切都是尽在掌握，满心自信和不屑一顾，此时，他眸色爬上数道血丝，眉宇间的戾气杀气，已非常人可形容。

凝芜当机立断，抓着君凤鸣就往后退。

“好好，你有诛魔圣莲印，想用来对付我，那就拭目以待，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说着，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疯狂残忍。

宗神秀全然不为所动，行云流水完成了最后的结印，轻轻抬手，依旧冷若冰霜。

裳樱落嘴角噙着一抹怨毒的笑，亦是不为所动，便是面临灭顶的杀招，也依旧笑容满面，同样抬手。

轰隆。

一道紫色苍雷滚落，将几人所站屋顶炸得四分五裂，碎木尘埃簌簌飞扬。

好在凝芜有先见之明，带着君凤鸣跃到了另外的屋顶上。

君凤鸣瞧见两人对掌的画面，不由得惊呆，喃喃道:“这是……”

凝芜望了望天边翻滚的云潮，冷冷道:“跨境之招，这厮是想作死。”

所谓的跨境之招，乃是跨越境界的意思，而这个境界，指的是中天与上天之间。凡人修仙，求的是什么？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听上去仿佛遥不可及。而世间就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半只脚已经踏入仙界，另外半只脚还卡在凡间，就这么不尴不尬卡着。这群人自视颇高，凡间俗物已不堪入目。那西天界是灰心失落开辟的境界，这群人则是以仙人自居。既是神仙，自不能与世间之人同流合污，须得划清界限，同样开辟了一个境界，便是上天界。

半仙与修士之间的差距，就如涓涓细流与汪洋大海，前者已经跨越了一道天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真正的仙人，修为究竟如何，谁也不知。于是就有了境界之别。上天界的仙人是看不起凡间的修士的，为了不让己方显得太欺负人，上天界制定一条规矩，凡境内仙君，在中天界做事不要太高调，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不要大材小用，暴露上天界顶级术法，如若被发现，必将遭受天罚。

至于天罚是什么，怎么罚，就不得而知。只知道，有这条规矩。

裳樱落应对宗神秀的诛魔圣莲印，使出了毕生修为，惊动了天象，说明其武学功法来自上天界。

修士尚且有宗门规矩束缚，上天界的清规戒律只会更严苛更灭绝人性，凝芜有所耳闻。这下，都不用宗神秀再出手，裳樱落怕是也要自取灭亡了。

他捏了捏手中沾染了裳樱落血迹的符纸，不动声色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