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挽红吟4

屋里只有一张床,凝芜一进去,就仿佛大战了几十个日夜,卸掉所有重担,也没再计较床是否干净整洁,不过看上去还是可以接受的,便像个脱骨的废人,和衣躺了上去。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姿势端正。闭上眼,很快睡着。他想住宿,主要的原因,只是真的感觉累了,想睡觉。

宗神秀静静看了看他,动作很轻地走到窗边,斜晖脉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射进来,他席地而坐,夕阳金闪闪的光芒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英俊的侧颜,清瘦的轮廓,眼睛望向床畔,不知道在想什么,如往常一样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消失得一干二净,表情不再严峻,尽有些许迷茫与复杂。

须臾,他定了定心神,双手置于膝上,挺胸正坐,脸侧着,下颌微抬,像是在想事情或者沉思,慢慢阖眸。

漆黑的洞穴,深不见底,阴森森的,黯淡无光。底部空旷,石壁潮湿,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浓稠的恶臭,那是无数死尸堆积一年又一年酝酿出来的。落脚之地,是白骨堆砌的山丘,有的血肉已经腐蚀得差不多,有的则正在溃烂,脓水混合着蠕动的蛆虫,在无边无际的空间流淌。幽闭其中的人,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背靠冰冷的石壁,瑟瑟发抖。举目,是望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抬头,是遥远高处不胜寒,伸手永远都触碰不到的苍天。狭窄的洞口就像一只圆溜溜的血色眼睛,状似无情地嘲笑深陷囹圄之人。

仿佛将要窒息般,凝芜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布满冷汗,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他眉头紧锁,表情痛苦,似是被梦魇缠身,无法挣脱。放在腹部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压抑着铺天盖地笼罩而来的恐惧。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忍住,唇齿间溢出一声低浅的呻.吟。

只是很小的一声,却被窗边的宗神秀听见了。倏然睁眼,起身来到床边。

“花君,”

他只来得及开口,这时,凝芜突然伸手,仿佛溺水者竭力想抓住救命稻草,嘴唇无声翕动,一把抓住他手,如同铁箍似的抓紧就不放了。

宗神秀一怔,正在犹豫,凝芜却睁开眼睛,苏醒了。

意识还有些朦胧,呆了一瞬,目光落在自己抓着别人的手上。凝芜没有立即收回,而是保持这样的动作,视线一点点往上移,最后对上那双清澈深邃的眼,两人就这样互相一言不发看着,谁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宗神秀道:“花君,”

似有太多话想问。

凝芜松手,躺着不动,收回目光,淡淡道:“嗯,做了个梦。”

宗神秀依然凝望他,眉宇间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关切,声音低沉道:“什么梦?”

一句话,将凝芜思绪又拉回那个黑漆漆的梦境中。那是久远前的记忆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做这种梦。不知是不是因为故地重游,日有所思。他望向窗口,见外面还是夕阳漫天的景象。妖域没有日月更替,严格来说,就没有明确的作息时间。只要你愿意,便是为非作歹狂欢十天十夜,也没人管你。

他张了张口,最终没打算说,只是很冷很冷的道:“渡星,我是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想再问你一遍,这一路,你对我处处维护,寸步不离,真的只是因为你师父裳年华?”

还是别有用心。因为一个梦,一时间,太多被封存的黑暗记忆纷至沓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欣赏品鉴的愉快记忆。装傻也好,刻意忽略不去想也好,很多事,既然发生了,就不可能磨灭。他没办法做到真的云淡风轻,一无所谓。他被四界针对屠杀是事实,师无衣背叛他也是事实,裳年华被杀更是事实。如今,凶手还逍遥法外,不竞侯也下落不明,这些事,不是他不去想,就可以逃避的,终究要面对。凝芜早就决定,重生后,不再相信任何人。那道人说过一句话,他深以为然,这世上,不能靠任何人,靠山山倒,靠人人会背后捅刀子。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虽然他对裳年华的徒弟另眼相看,但并不代表就真的能够推心置腹,毫无芥蒂怀疑。对方想来也是如此,自己,就不必说了,他的心,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被无数尖锐的东西包裹,不是说敞开就能敞开,说接受就接受。与人结交,有的可以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有的,历经沧桑,就真的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无形的有形的东西去帮助自己佐证。

凝芜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种,但他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心,比那斜阳下的妖市还混乱。无心之语也好,还是有意为之,反正,同样的话,已经记不清问了多少遍,就是突然很想问,并不急于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说到底,他只是被梦境搅扰了心绪,很想找个突破口。

原以为跟前阵子一样,宗神秀会很快给出答案。然而这一次,他却少见的沉默了。片刻,他目光灼灼,忽而又沉寂,忽而又认真坚定,缓缓道:“师尊与花君交情很好,这我是知的;花君夺舍重生,这我也是知的。”

凝芜没有看他,眼光看向了窗外很远的天空,用虚无缥缈的声音,问道:“你是何时知晓我不是虚浮名的?”

宗神秀没有思考,也没有回想,十分简明扼要道:“第一眼。”

听到这三个字,凝芜感到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第一眼?”

自己没听错吧?还是对方表达有误,第一眼,是两人见面的第一眼么?那是什么时候?

凝芜迅速回忆,想起与宗神秀相见的地方,那是在今临城虚府,比自己想的还要早一些。按照他的猜想,宗神秀大抵是在华胥城,听到他用鬼语逼问杜伏兮时听出来的。要么再往前一点,就是他可以推开华胥城城门,由此怀疑,之后验证的。真的从未想过,对方竟然在第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是……该怎么说呢?是自己伪装太失败,还是宗神秀这位九歌门天之骄子,确实眼力非凡。

凝芜还没消化完,不敢相信道:“第一眼?怎么可能?你是如何看出的?”

难不成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征导致露馅了?可是他附身的躯体是虚家少主,跟他本人没有半分关系,从虚浮名的记忆来看,跟九歌门也没啥交集,唯一的联系,就只有君凤鸣。但一来虚浮名对修真不感兴趣,平素也不会跟君凤鸣打听了解关于这方面的事;二来,宗神秀也不会与虚浮名有结交的可能。何来看破?

想想自己重生后,也没立即就找人灭门报仇,他绞尽脑汁,想了很多种可能,都被自己否定。答案,还是不可能。

凝芜不死心道:“真的是第一眼?”

宗神秀郑重其事点头。

凝芜道:“原因?破绽?”

宗神秀垂下眼帘,没有要说的意思。

凝芜干脆坐起身,一脸挫败道:“没道理啊。”

宗神秀看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在此时,门外响起“砰”的一声,似是踹门的声音。有人急急忙忙,骂骂咧咧在走道奔跑,动作很大,听声音,是往楼下方向去。

这声音好巧不巧,恰好打断两人交谈。

凝芜心里还是带着疑惑,还是想问个清楚。然而很快,那道声音又狂奔回来,重新在走道响起。只听又是“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随即传来一个暴躁惊恐的喊声:“看吧,出人命啦!我就说闹鬼吧!”

那声音听着很熟悉,好像是他们入店时那牛老大的。他自言自语说着,转身出门,比前一次速度更快,咚咚咚穿过走道跑到楼下。

不多时,一群妖怪跟着他上来。走在前面的狐妖飞老板正在跳脚骂他:“大蠢货,我看你是真的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在老娘店里搞事情是吧。”

牛老大愤愤道:“飞老板,你别急着骂我,你自己去看。”

“老娘当然要看,这两扇门是你踢坏的?”

牛老大登时语塞:“这……”

凝芜起身,与宗神秀交换眼神,道:“出去看看。”

说着,两人并肩,凝芜率先打开门,就见他们这间对面的房间门被踹得四分五裂,紧挨着的隔壁房门口,以飞老板为首,围着一群男男女女不同的妖怪。

就在他们开门的时候,君凤鸣三人所在房间的门也打开了,好事者景惹甩着他那柄稀疏的拂尘,好奇道:“发生何事?”

说着,与凝芜二人打了个招呼,便从那群妖怪中间挤了进去。凝芜很不想跟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接触,但直觉有事发生,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宗神秀感知他的心思,待要走在前面帮他开路,君凤鸣却抢先一步,走进妖怪形成的墙壁,岔开一条路,凝芜得以顺利进入。

里面的房间跟他们所在布局一样,床榻上横躺着一具四肢僵硬的躯体。飞老板和牛老大就站在床前,飞老板身后跟着那只名叫小黑的猫精。牛老大指着那一动不动死去多时的不知名妖怪尸体,心头涌现莫名恐惧,颤抖着道:“飞老板你自己看,仔细看,他是不是被鬼上身,太可怕了,整个身体都被吸干了。”

围观群众大多被堵在门口进不来,少数的几个凑到近处,往床上一看,只见形似男身的躯体,裸.露的头颅、脖颈、双手,肌肤就如枯萎的老树皮,皱皱巴巴,只剩一层皮,竟然真的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口气吸干了精血。这里聚集的虽都是妖精,但也没见过这般骇人场景,吓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是真的,真被吸干了。看来牛老大没说谎,这家店真的闹鬼。”

飞老板正在低头察看,闻言,皱眉啐道:“吵什么吵!闹你娘的鬼,都给我滚出去!!”

众妖都有点怕她,也担心屋子里藏有害人的东西,赶紧退到门外,但仍旧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观看。

景惹站在牛老大身后,打量那具尸体,道:“你们看他腹部。”

留在屋内的人都在观察尸体,也都看见了他所指部位。那里有个黑黢黢的洞,似是被掏空了,透过洞口残存碎肉,能直接看到床板上的被褥。

尸体除了被吸成妖干,周身就只有腹部那个伤口。几人不明所以,那牛老大惊悚道:“飞老板你自己亲眼目睹了,我没骗你,是真的闹鬼!”

他看着牛高马大,听上去很怕鬼,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

凝芜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见他气色比先前差了许多,精悍的面容萎顿不少,就像是被吸了一个晚上阳气的凡人,精气大量散失,摇摇欲坠。不知是不是太害怕,真的感觉他快站不稳。飞老板已经不太想理他,看了几眼尸体,脸色铁青。

君凤鸣道:“为何只有腹部有伤口?”

这也是所有人心里的疑惑。

但是,凝芜给出了答案,淡淡道:“很简单,凶手取走了一样东西。”

景惹道:“东西?什么东西?”

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血肉。但眼看尸体都被吸成这种鬼样,再挖空腹部取肉,未免多此一举。随即反应过来,景惹道:“是内丹么?”

腹部是丹田所在,凡修真人士,都有内丹,那是决定修行高低的关键。妖怪也同样,只不过说法不同。妖怪的内丹叫做妖元。很显然,凶手取走的是尸体的妖元。

小黑低声询问道:“怎么办飞老板,要不要报告给温将军?”

飞老板也感觉棘手,应该说出乎意料,尖声道:“不就死只妖有什么要紧?这种小事也值得上报温将军?温将军日理万机,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她口中的温将军,所指当然是妖族圣皇戚澜的得力战将温紫蝉。

牛老大惊魂未定道:“难怪你说没有住客反馈闹鬼,那是因为……”

飞老板斜睨他道:“因为什么?!”

牛老大被她刺骨的眼光吓到,没敢说下去,小声嘀咕道:“事实摆在眼前,又不是我瞎说……说不定……”

飞老板听出他言外之意,当即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再给老娘造谣,小心老娘割断你舌头!”

恶狠狠说着,带着小黑,又到隔壁房间去察看。她所过之处,妖怪都主动让路,停在一间房门外,先是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就老实不客气,一脚踹开。凝芜等跟着她进去,看到了同样的一具干尸,腹部也有个黑洞。

到第三间房,凝芜就没跟进去了。他站在原地,对宗神秀道:“你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东西?”

既是东西,就没往人方面想。

宗神秀摇了摇头:“不好判定。”

确实不好判定,知道的讯息太少,这间客栈妖来妖往,鱼龙混杂,说是谁都有可能。只是凶手目标在于妖元,又能吸干活物精血,必定也是邪祟一类。正当凝芜还在思考之际,耳边恍恍惚惚,听到了一阵阵诡异的铃铛声。他神色微变,宗神秀立即察觉,看着他,道:“怎么了?”

凝芜道:“你听见了吗?”

宗神秀道:“听见什么?没有。”

他说没有,那一定就没有。凝芜环顾四周,那些妖怪都在忙着凑热闹,根本没有谁跟他一样,听到别的声音。但是凝芜是真真切切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那是撞魂铃发出的。而这撞魂铃,是他前世所有,可控生魂死魂。因太过邪气,他一次都没用过。后来这撞魂铃就不知所踪了。

竟然会在妖市出现。

飞老板走出不知第几间房,脸色越发阴沉。没再继续推门察看。因为每推开一间房门,就一定会看到一具尸体。小黑跟在她身边,小心翼翼道:“飞老板,真的不跟温将军说吗?那这些尸体……”

飞老板凝神沉思,摇头道:“马上就是挽红吟大会了,先不要声张,尸体全部运到茶臼山。”

小黑了然,应承着去处理了。

飞老板目光锐利,一个个看过去,被她盯着的妖怪都不禁毛骨悚然,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飞老板一字一句道:“今日客栈发生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谁也不许离开客栈,老娘要亲自检查!好大的狗胆,敢在老娘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她个子小巧,在群妖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声音冷漠尖锐,谁也不敢忽视。何况,目前看来,那吸血凶手多半还潜藏在客栈,都开始栗栗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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