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黛安娜·图尔斯正在看窗外的月亮。
和其他星轨比起来,第四星轨与人造月球的运行星轨距离相近,即便这个距离对于人类来说,这也依旧是一个遥远到不可企及的程度。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从第四星轨仰望夜空,天上月仿佛与人间世亲近了不少,满月如轮,明光皎洁,无声温柔的磅礴。
也正因如此,在每年固定的季节和地点,都会有不少的外来游客,前来第四星轨的各个小行星,游玩观月。
守在病床前的阿尔文·谢利嘴里还叼着一块刚才匆忙撕开包装的能量块,他对黛安娜解释道:“你们来的时候不巧,换做1至3月份的时候,这时人造月球与第四星轨的罗兹玛丽星距离成直线,月亮才是最好看的。”
“这样已经很好了。”黛安娜没有挑剔,收回了目光,失血过多的苍白依然萦绕于她的眉宇之间。
面对着这样安静病态的Alpha女中尉,和昨日印像中的雷厉风行格外不同,阿尔文·谢利心上不是滋味的抽动了一下。
“抱歉。”他匆匆忙忙咽下能量块,有点呆呆傻傻地低着头,“抱歉,图尔斯中尉。”
黛安娜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说抱歉?”
阿尔文:“如果不是因为我,您和凯尔应该能很快就能解决问题,而且还因为我的原因受伤……”
黛安娜有些好笑:“我是为了保护摩西不被灭口才受的伤,你怎么就上赶着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呢?”
可他仍然没有钻出死胡同:“可是如果我不在,那凯尔就不用分神保护我,他可以协助您……”
黛安娜:“那这也应该是我们统筹规划的问题,而不是你的。”
阿尔文:“其实您可以申请使用医疗仓的,虽然费用比较高昂,但是您是在任务中受伤,执行厅一定会批准……”
他其实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这位中尉在接受完手术以后,只在医疗仓里呆了一个小时,就匆忙结束了治疗,大大延缓了自己的愈合进度。
“什么口味的?”黛安娜忽的打断了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小文职员,她舔了一下开裂的嘴唇,“你的能量块。”
“巧克力味儿的。”阿尔文·谢利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只可惜您现在正处于术后二十四小时以内,无法进食,所以暂时只能注射营养液。”
“没事,我不饿,也对那种能量块没胃口。”黛安娜恹恹不乐,补充道,“甚至有些倒胃口。”
“嗯?!”阿尔文有些慌忙的将入口即化的高甜的能量块咽下去,“抱,抱歉!我不知道……”
黛安娜:“和你没关系,当初在基础行星见习的时候,经常越野负重强行,地表勘察,或者承担星际远航的任务,可能一年十二个月,会有九个月吃这玩意儿。”
“这……这确实是容易反胃。”阿尔文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这可不论什么口味繁多,估计是人都得吃得绝望,“条件很艰苦吧。”
“其实也还好,只是在太空高强度作业的时候,能量块和营养剂的进食方式能够最大限度保障工作环境安全和效率迅速,只要在行星的军事基地呆着训练的时候,供给的伙食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其实特别喜欢在第九星轨时期的基地伙食,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接受不了昆虫,但是我的长官教过我怎么在野外做盐焗蜗牛,要是在加热的时候用一种叫‘萨卡苏’的草包起来——很像香辛料的味道,肉质会更鲜美,咬开还在淌汁。”
阿尔文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刚开始,我也很不适应那样的环境,太空磁暴和恒星风对人类的电子设备的打击已经成了常态,尤其是远航巡查;整片星空,太广博了,似乎能够包裹一切,吞噬一切,这会让你感觉到基本上和人类世界脱轨,死一样寂静。”
“当时,负责我的上级长官是一个笑起来特别甜的Beta女孩,因为我低落的情绪表现的太过明显,她带我去看星星,看极光,还给我带了她行星勘察时候摘的浆果,有的很酸,有的很甜。”
“就像第四星轨可以仰望最圆满的月亮一样,其他行星也可以瞰望到不同的风景,你没有见过玫瑰色的极光吧。”
阿尔文老实回答:“只在视频和照片上见过,闲着没事会看行星地理的节目。”
黛安娜:“事实上,真正的玫瑰极光要远比记录的更震撼,广袤,绵延;那是在外星轨,人造磁力设备受太空长时间磁暴影响下,而产生的特殊极光,在自然与人文的集合之下,形成了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极光光带,很漂亮。”
“那里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有一整片玫瑰色的黑海,浸润着星星。”
言笑晏晏的Alpha女中尉绘声绘色的向他描绘着一个未曾谋面的世界,久久,她才说:“所以,后来……仔细想想看,其实,那些日子,也挺美好的。”
“确实。”听着她的话,阿尔文也不由自主的带起了笑,“感觉得到,您对那片星空的热爱。”
“在第九星轨呆过的军人,没有不会深爱那片星野的。”黛安娜意味深长的说着。
阿尔文:“是因为军人的荣誉感与使命感吗?”
“也许部分人是吧,但并不止于此。”她望向了头顶的明月,平静地说道,“我听说,每年的八月或九月,许多东部星区的人都会赶到第四星轨的东部星区,那个时候,东部星区的行星距与人造月球基本呈垂直状态,人们可以在那段时间看见最圆满的明月。”
“有什么区别吗?和西部星区的小行星。”阿尔文并没有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翘,“这很正常啊,我记得东部星区最佳赏月期就是在7到9月。”
“那当年修建的时候,为什么东部星区是将这个时候定在7至9月呢?”黛安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由于为人造月球和人造小行星,这些都是可以推测演算的,这可是东部星区主动要求的时间节点。”
“额,我不太清楚,很抱歉。”阿尔文深感自己知识的浅薄,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天者,“要不我查一下……”
黛安娜:“因为中秋节。”
从来没有离开过第四星轨,更鲜少离开罗兹玛丽星的阿尔文不明所以:“中秋节?”
黛安娜:“是一个观赏月亮,一家团聚的节日;大部分是东部星区母语为中文的群体居民在过,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节日有着异于寻常的重要性。”
“因为,在他们的民族文化里,那寓意着故乡。”
月是故乡明,亦是无法返航的故乡。
他们仰望月光,以目光跨越光年,无视空间,无视时间,那是一程注定无法企及的归乡之途,未有归期,永无终点。
黛安娜有些怅惘的阖上了眼:“真是奇怪,明明他们这几代人,一出生便已经远离了地球,实际上,东部星区大大小小的行星才应该是他们的故乡。”
“星际联盟自从规划为行星时计时以后,纪年法便由中央星系的几大行星为准,甚至很多的功能性小型行星并非地球规模、一天就能完成三次自转,甚至连“月球”,都不再是曾经的月球了;可即便这样,人类依旧没有抛弃原本的节日观念。”
“你看……人类这个物种实在是太矛盾了。”黛安娜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涉足星空,我们依然会祷告;纪年更迭,他们依然会望月。”
阿尔文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笑道:“中尉似乎很熟悉东部星区的民风习俗。”
“是我的长官熟悉,她告诉我的,她看星星的时候,永远望向的是东方。”黛安娜扯了扯嘴角,“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是在军校读书时认识的、东部星区的同学。”
“她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服役,但是她知道,他在东部星区的边境线上,他走得比她还要远,呆得比她还要久。”
“她说,那个人很好,只是不喜欢她罢了,后来她去了西部星区的边境线;空间上,他们背道而驰,但意义上,他们却是战友了。”
“您的长官是个很厉害的人!”这样洒脱坦率的胸怀令阿尔文·谢利不由得肃然起敬,萌生出了听情感故事的好奇感来,“很值得人倾佩,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黛安娜笑着,“战死的。”
阿尔文蓦然止住了一切情绪,像陡然间被泼了桶冰水,彻骨的寒凉,他不知怎么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十一年前吗?”
十一年前,外星域星盗大规模联合动乱,仅仅是这还不足为惧,但这次星盗的武装动乱引发了自星际联盟成立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虫族危机。
绵长广阔的边境线,强火力武装的星盗联合,被人有意引导失控的虫潮……
一线边境军十不存一,以相当惨痛的代价,在第一时间将所有的战火挡在了第九星轨以外,艰难的强撑到了后续支援的到来。
“嗯。”她依旧在笑,眼中有头顶灯光破碎的光,“我当时还没有正式毕业,只是见习的士官,甚至只是负责最简单的勘察任务,距离真正的前线还有一段距离。”
黛安娜:“所以,在正式军力还完全充足的情况下,我们这部分菜鸟也得离开前线,由边境军的掩护,跟随非作战任务的大部队向内星轨撤回;当时负责断后阻截的、就是将我送上返航舰的长官。”
黛安娜被长官送上星舰前,死死拽住长官的作训服衣角。未来强势自得、独当一面的图尔斯中尉在当时还是一个从未真正目睹过战争的见习士官,军校连结业证书都还没有给她颁发。
她的胸口又闷又慌,努力压制住自己嗓音里的颤抖问,“长官……我们,不,不对……玛希,会有很多人死吗?”
玛希·格兰特上尉,她是她的上级、前辈、朋友,姐姐。
“黛安娜,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满身戎装的玛希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那一刻,她像极了《圣经》中慈爱微笑的玛利娅,“他也不会。”
惶恐不安之间,黛安娜才意识到,玛希口中的“他”,是那位远在东部星区边境线上的某位不知名的军官。
黛安娜不肯放松:“我,我也要留下,玛希,我也是军人,我是侦查类兵种,我会很多……”
“我知道的,但还不是时候,孩子,我相信,相信你们会成长为优秀的军人,但在此之前——”说着,玛希温和且决绝地扳开了她的手指。
“我,他,整个边境军,还有星联全体一线官兵,都会为你们守好这道防线!”
玛希做到了,她和她的战友都做到了。
“战后,我重新回到了第九星轨,依然执行勘测任务,但再也没有人,会在行星勘测以后,悄悄给我塞新鲜的浆果了。”黛安娜音色安宁寂静,“但是,她一直都在,他们都一样,一直都在第九星轨。”
他们大部分人,都长眠于那片浸染了玫瑰极光的星野之中。
行星战役以后,大部分生物是不会留下完整尸体的,几乎都在各式武器的轰炸与清扫中,化为尘埃与原子。
不论是同伴,还是敌人;不论是虫族,还是人类。
他们没有办法让英雄荣归故里。
生命,于此间平等。
万物众生,这些生命,宛如星辰之子一般,来于星辰,归于星辰;第九星轨的极光星海,这是人类历史纪年以来,现有记载的、规模最庞大的群体坟场。
绯红血色极光晕染的星野,每一粒尘埃,每一颗星辰,每一株植物,每一湾流水,都埋葬着曾经的敌人与英雄,缓慢游动,周而复始,自然生长。
“所以,谢利,知道了吗?”黛安娜深深的望向了呆滞在原地,眼眶发红的阿尔文,“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驻军过第九星轨边境防线的军人,都会深爱那片星海吗?”
“恰如东部星区的人的放不下月光,但凡真正从战争与浩劫中存活下来的军人们,余生,也将再也无法割舍那片玫瑰色的极光星野。”
“我们的灵魂被打碎了,碎片与战友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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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的埋骨之所,是我们的魂牵之地,是已故战友无声缄默的坟墓,是无形高耸的边防界碑,是每一个幸存者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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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起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头顶的天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图上空的天色黯淡了下来,瑰丽的夜空渐渐攀升而上头顶,高处的星光或明或暗,森罗棋布。
玫瑰极光。
这张地图的地理信息取自边境上的一颗自然小行星——事实上,第九星轨以及外星域,基本上是没有明确的白昼黑夜的,因为人造太阳的光照无法抵达。
只不过,这颗小行星所在区域是属于稀少的例外。
这颗小行星位于第九星轨相当边缘的地带,处于第九星轨与虫族聚集方向的外星域交界带,已经被边境的正规军队清扫过,基本上仅做特战实训和学术勘察作用。
它恰好处于一颗年迈的白矮星的可照明带的边缘,也是边境线附近难得拥有六个小时黯淡白昼的小行星。
由于行星所在区域实在是尴尬,开发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对更远区域的虫族清理,所以星联政府并没有进行深入建设。
当白昼彻底褪去之际,在外太空类太阳恒星风磁暴和群体行星磁场防御系统影响下、形成的玫瑰极光浩瀚盛大,浮动游弋,好似乐章的序幕,于星野之间彻底铺展开来。
极光之地,星海之滨,潮起潮落。
仿佛触手可及。
蔚起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一下头顶的星空……恍然间,他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已经离开边境线两个月了。
居然有两个月?原来才两个月。
明明灭灭的星光自蔚起的指缝流动,穿梭过他的指尖,摇曳着,徐徐地落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错位的回忆翻飞,宛如混乱坍塌的时空,光阴不断重置转圜,却需要他倾其一生来横渡;无数的呓语怪诞荒谬地挣扎嘶吼,又仿若垂暮者的窃窃私语。
……
“蔚起同学,再见。”
“小起,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
“先生,我们只是想活着。”
“你得学会警惕所有人,记住,是所有。”
……
“话说,小长官,你会喝酒吗?”
“哥哥,我好饿。”
“少校,面包和盐,是祝福,也是期许。”
……
“再荒芜、再贫瘠的土地上,也会孕育期待着幸福的生命。”
……
“让‘云门’去,这里只有他能精准完成这个任务。”
“杀了他。”
“小……长……官……”
“你这种人,你的军功不过是我们的命铺路才得来的,算个什么东西!”
“先生,您认为……我应该恨他吗?”
……
“救,救命。”
“求求您,求您救救他们。”
……
“蔚起,他们都死了。”
……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我为此深深的感到绝望,上校。”
……
蔚起自幼以来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人生而平等,生命值得尊重。
但在无数个角落与暗面,生命——
出生,饥饿,孱弱,疾病,恐慌,死亡,溃烂,腐朽……然后,然后又是新生;而贫困,谎言,欺凌,压迫,暴力,毒品,冲突,杀戮,与之共生。
那是一个多么荒寂怪诞的人世间?被苦难充斥、撕扯,艰难求生。
人生如逆旅,不论是人文意义上的人生,还是生物意义上的人生;于象牙塔中教授予孩子的人格与道德,被世事无常辗转、借他们一生的时间来否定、消解。
诡丽绚烂的极光星海之下,无数个生命,无数个瞬间,无数个永恒,悲恸而又无望地回响。
-
旁观视角下,有人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说……“教官这是在做什么?”、“麻痹对手吧!”,“得了,刚还说偷袭呢,现在更不敢上了。”
蓝斯不敢轻易下出定论,侧头去看简秀,想听听他的表态。
可方才侃侃而谈的文学教授却沉默了。
简秀只是怔怔的将手伸出,缓慢且坚定,白皙清瘦的指尖抬起,触上了蔚起摸索天空、无限怅惘的指尖。
说来好笑,他们两人,一个在全息模拟中仰望夜空,一个于旁观视角下深切凝视,可无法相交,无从传递;或无知无觉,或满心满眼。
虚无之境,指尖相触。
恍如隔世。
-
有人扯住了蔚起的袖角:“名字,你的名字?”
……
骤然之间,一切的杂音戛然而止。
所有的兵戈硝烟,都在这道清澈虚弱的声音里寂静下去。
万籁俱寂。
一双眼睛注视着蔚起,湿润,无害,干净,且安宁。
……
蔚起说:“抱歉,保密。”
-
蓦然间,简秀心上生疼。
不知为何。
刚好中秋前后,算迎接过节氛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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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此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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