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一味只看到自己,而看不见他人,这样的局限……反而容易造成祸端?”蓝斯斟酌着回答。
“方向上有些接近了。”简秀抿唇,“蓝斯,你想成为军人,你未来也将成为军人,意味着你要拿起不同于他人的一种权力,这份权力的赋予,不该是为了单一的某一方既得利益者。”
简秀:“你们的教官在本节课开始前,就和你们说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任何时候、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做选择的人。”
“倘若让你做出选择,没有命令,没有指示,没有对错,迫切的需要你来权衡出一个对整个大局最合适、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此刻,眉眼温润而泽的文学教授眼眸间是与他自身气质不相符的冷练,“这个选择不计代价、不论牺牲,不择手段。”
“不计代价?不论牺牲?不择……手段?”蓝斯回味着方才简秀的话,简秀的这番话和一般老师对于人文社科方向的道德教育格外不同,带着某种极度动荡与不安定的惨烈。
“简老师。”他继续问道:“这个牺牲,是包括一切吗?”
“一切。”简秀毫无任何犹豫,“你的父母,你的孩子,你的爱人,甚至你曾经要保护的人。”
蓝斯:“电车难题?”
简秀笑了,笑得极为无辜:“蓝斯,最绝对极端的电车难题中、双方与你没有任何直接关联,绝对的旁观,他们和你没有任何牵扯,你只需要袖手旁观,只要足够冷漠,那你就不用负担任何屠杀的道德愧疚。”
“因为……你没有杀人。”他用再无害不过的音色淡声道,“你只是在旁观而已。”
噗通!
蓝斯的心脏骤然间剧烈跳动,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回忆着自初见简秀以来,对他的每一次印像、每一句话,每一秒神态;竭尽全力地寻找任何一丝一毫与他素日呈现的纤弱美好不同的地方。
简秀,简老师。
他说,“文学,是人类必须的骗局。”
他说,“外在的刀刃可以一个世纪征而不败,文字的剑锋却能够屠杀千百万年。”
他说,“你只是没有看见你视野以外的人。”
他还说,“你只是在旁观而已。”
太少了,真的太少了,蓝斯回味斟酌着简秀唇齿直接辗转的字字句句,想要去更深入的构建这些言辞背后的人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一切都太模糊了。
他此前从未真正认同这个人,却在此刻,为他简单的一句话而脊背生寒。
简秀:“你认为你应该旁观吗?”
旁观么……
蓝斯犹豫着,嗫嚅:“我……以一个军人的身份来看,我觉得我不该旁观。”
可选择的话……
他垂首,无力道:“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的选择,才能对得起这样决绝惨痛的牺牲。”
“……”
简秀:“很矛盾?”
蓝斯:“很矛盾。”
“时至如今,我们所能在人类社会看到的一切矛盾,都不过是基于一个‘人’字之上。”简秀反问,“蓝斯,你不能只是去理解一个抽象概念上的‘人类’,你看不见真正的‘人’,又谈何选择呢?”
蓝斯:“人?”
简秀:“对,人。”
蓝斯:“是被我忽略的那些人吗?”
简秀:“包括他们。”
恍然之间,蓝斯觉得自己好像被迫清醒,注意到了曾经忽略的种种。
他不由苦笑:“简老师,这是对我之前恶劣行为的批判吗?”
他的幼稚、无知、傲慢、自负,目中无人。
“蓝斯,你只是一个习惯了天真的孩子。”简秀说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太多时候,你只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天真会不会残忍,会不会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此处的“天真”,不属于褒义,不归于贬义,不稳于中立,反复徘徊摇摆,随时可能倾轧而下,牵一发而动全身。
“世界上的人很多,好人很多,坏人很多,你比许多人优秀,但许多人也比你优秀;就像曾经分化的基因一样。”
“事实上,大家不过都是人而已。”
“所以不是批判,是批评。”简秀浅浅弯眸,“更是老师希望学生变得更好的谈心。”
蓝斯默默抬起头,安静思索着。
突然,他注意到了,简秀一直与他呆在边缘处,大部分人都全神贯注地观望着课上的战况,除了少数的几个人分心观望着这边,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角落的动静。
不知为何,蓝斯有一种直觉,直觉方才的简老师提前为他分析好战况,正是为了把握这个时候的空隙,于无人处、与他的一场交谈。
甚至刚刚自己交流期间,简秀打开了私密模式,却依然放轻着自己的音量,最大限度的照顾着他的情绪。
他默然良久:“简老师,其实您不必这样的。”
不必这样顾虑一个没有真正尊重过您的人。
事实上,蓝斯不是不会理解体谅,不是不会人之常情,只是太多时候,这份正常的思绪情怀都被他放得太高,平日里看不见;仿佛不入他眼的人不配为人,占尽了自我高度的优越感。
以牙还牙是报复,以德报怨是纵容,可简老师既不想报复也不愿纵容。
他以这样温和且不容拒绝的方式,牵着蓝斯的手,走了下来,站定在一个新的入口,希望他好好重新看看这人间。
“蓝斯,你是我的学生。”简秀抬起了手,戳了戳现在呆呆的蓝斯的额角,明眸善睐,流光宛然,“ 而我,是老师。”
他继续说着:“ 但凡我换一个场合、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遇见你们,我大概很难不会为你们的某些行为感到愤怒并谴责,我想,我大概会恨不得将自己在这方面遇见过的所有不顺与怨怼都倾注在你们身上,将你们和所有恶劣等同,使尽自己的一切偏见看待你们,绝不认为你们这样的人还会有任何闪光点,让自己恨得痛快又直白,轻松得不是一星半点。”
蓝斯犹豫道:“那您为什么不呢?”
简秀:“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蓝斯:“不能?”
简秀:“说实话,在之前那件事上,我想没有一个置身其间的老师是不生气愤懑的,包括我。因为临时不可抗力原因,中央大学的调任老师确实不能满足在信息素生理抗压方面的要求,这点确实很抱歉。”
“但在私人感情上,我们也是普通人,请不要苛责,你们不能以圣人的要求来要求我们,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便是在阐述不满,简秀也依然平静道,“可不只是我,这门课以来的每一位老师,都不能。”
“怎么可能?”蓝斯不敢相信简秀的回答,他清楚的记得那些文学老师苍白无力的脸庞、无措与愤怒的眼神,甚至连学术赋予他们的骄傲都被涵养禁锢。
彼时的蓝斯内心虚浮着一层讥诮与轻蔑,在他看来,那些文弱的文学教授,连怒意都是绵软。
他们……
蓝斯哑声道:“不,不对,老师,为什么不呢?”
他不像只是在问简秀。
“因为,是老师。”简秀无奈道。
他们有个人情绪,却同样有职业道德。
不是好为人师,而是不可枉为人师。
简秀:“他们是Omega,是Beta,他们却也是是人文社科类的年轻教授,在自己的领域各有建树,学富五车,教授一门文学选修不在话下。”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简秀:“你们真的很幸运,他们都是很好的老师。”
与爱憎无关。
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来不及遇不上这样的老师,中央大学,更是从来没有敷衍过中央军校的调职申请。
“…… ”
蓝斯再度沉默了。
“我认为,我需要想想。”哑然语塞了许久,他终于彻底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但是,谢谢您,简老师。”
话音刚落,零的下课提示音与阵亡播报声几乎是一前一后的响起。
零:“下午五点四十,课时已结束,请各位师生注意把握时间。”
零:“‘蝉翼’,确认阵亡,全员确认阵亡。”
零:“‘蝉翼’于课时结束前达成求生条件,任务成功,其余阵亡者,任务失败。”
零:“本次求生任务结束,系统评分与详情数据已发送至13级-10班全体学员个人终端,请注意查收。”
蓝斯一愣。
脱离方仓的前一瞬,他想着:竺平安,他任务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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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已经五点四十了。”莎莉回过了神,揉了揉做重点记录右手的手腕,眼底明光烁烁,“劳伦斯先生,我得走了,晚上我还有晚课。”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兴奋感,聊了这么久,笔记记了好几页,莎莉感觉自己的作业似乎也不是无物可写了。
“嗯,好。”劳伦斯点头示意,“今天的赠送小礼物是烤好的泡芙,我包装好了放在前台的小柜子那儿,今天客人不多,你多带些走吧。”
“劳伦斯先生,你这样可是会赔本的。”莎莉扑闪了一下眼,无奈笑道。
劳伦斯乐了,自我调侃:“那你可得好好珍惜了,我破产以后就没有小礼物啦。”
莎莉眉欢眼笑:“好。”
劳伦斯细细的品味着最后一口红茶,目光定定,泛着漠然,目送着莎莉离开的背影,蹦蹦跳跳,纤细而又轻快,依旧是欢喜快乐、不知愁的模样。
不知想起来了什么,她雀跃地回身:“对了,劳伦斯先生!我的作业写好了,会给你看看的!”
“好啊,我的荣幸。”劳伦斯又微笑了起来。
莎莉:“再见!”
劳伦斯:“再见。”
“我可怜的孩子。”他喃喃着祷告,一如教堂中的每一位虔诚信徒,散播着意志的福音,“愿神明庇佑你。”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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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真的会庇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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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文靠着窗前,仰望着头顶的夜空,如是想着。
在伤情的影响下,黛安娜已经睡着了,他不敢再打扰她,争取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动静。
他对这类祷告其实并不感冒,但是家里的长辈倒是会习惯性说这些,尤其是许多糟糕的情况,仿佛有了一个“神明”的存在,万事万物就都有了一个最低的保障。
可方才倾听完了黛安娜所讲述的一个不算长的故事,得知了从前未知者的悲欢,一切都宛如那他未曾得见的世界。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似乎,庇佑人类的,从来都不曾是他们所虚构的“神明”。
正思考着,凯尔推门进来了,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人,同样,是个男性Alpha。
Alpha拥有着相当典型的斯拉夫民族男性五官,和凯尔与黛安娜所带的仿生面具呈现的外貌一样,也属于平常到丢人群里都没人能找到的那种风格,想来也是带了仿生面具。
“叫他伊凡就好,他的全名太长了,你没必要记。”凯尔和阿尔文介绍道,“我们的同伴,本次的暗线专员。”
“您好。”这个叫伊凡的男性Alpha个子很高,这使阿尔文不得不仰视着他,有些紧张,“阿尔文·谢利,您叫我谢利就好。”
伊凡颔首,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和善一些:“您好。”
凯尔:“谢利,我和你换一下,我来照顾黛安娜,你和伊凡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嗯,好。”说着,阿尔文小心地起身,确保不惊动休养的黛安娜,同伊凡一起离开了。
在阖上房门前一秒,阿尔文下意识地看向了房间内部,门口正对的视角下,凯尔没有坐下,站的位也置十分恰好,挡住了黛安娜安详沉睡的侧脸。
“啪嗒”;门关上了。
黛安娜眼睑轻轻颤动,良久,直至门后一切声息彻底远离,才慢悠悠的睁开。
黛安娜:“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看着他的,完全没有和外界联系,似乎连轴转,已经忙忘了。”
凯尔点点头:“我放在他身上的感应器也没有任何反应。”
“感觉如何。”他坐在黛安娜身旁,“这个小职员。”
“没有任何多余的一点儿心眼,处理后续极不专业,完全没有接受过专业外派训练,更像是从人堆里随便捡了一个送到我们面前。”黛安娜评价道。
“正常的外派执行员在我们擅自离开他们的安排范围时时,就应该直接阻拦,汇报上级,并和我们交涉。”她思索着,“他一开始的行为更像一个来接机招待客人的本地代表,到处陪我们吃喝玩乐,晚上把我们正常送到酒店就行。”
在黛安娜看来,阿尔文不去做导游都浪费了。
凯尔:“甚至在你受伤以后,汇报完自己上级以后就傻乎乎的围着你连轴转,医院里跑上跑下,完全没有多关心我们对摩西后续处理的意思。”
黛安娜:“这不像是主动来监视牵制我们的。”
凯尔:“没错,他是文职类工作,甚至只是本地执行厅的编外人员,一份工作可以干大半辈子的那种,主要负责外围资料整理汇总方面,俗称的‘端茶倒水’,甚至,他只是编制归属于执行厅,并不属于内部人员。”
刚才,他已经调动内网系统查询过阿尔文的简单背景了。
黛安娜挑眉:“故意的?”
凯尔:“真正的‘接机人’另有其人,在我们落地时就已经进入他们的监视区了,假设我猜的不错,哪怕我们没有打乱他们的计划、顺着他们安排走,中间也会遇见各种‘意外’,而阿尔文,就是他们送上来的‘损失’。”
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就从你进手术室开始到现在,伊凡和我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足以致死的‘意外’了,他完全对于自己这边上级冷处理态度异样没有察觉,也完全不觉得已经快过了一天,第四星轨西部星区执行厅还没有正式出面有什么不对。”
黛安娜莞尔:“我知道为什么要挑他来送死了。”
这么迟钝,换成她,大概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凯尔沉吟:“不论如何,只要他死在了我们的面前,名义上是为了我们的任务而死,也算死在了我们的保护范围之下,是我们的失职;那么罗茨玛丽星的执行厅就有的哭丧了,这样,也就给了他们后续介入调查的机会。”
黛安娜:“第四星轨执行厅想将自己从这其中摘干净,故而迟迟不肯与他们正面接触,却不想一拖再拖,该死的人没有死成,还平白交由了一份把柄。”
凯尔:“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我们明面上的行动,促使暗线调查进展的延缓与碰壁。”
“啧,小可怜。”黛安娜故作同情的怜悯道,“无辜被牵扯进来,还傻傻不知道有人想要自己的小命。”
凯尔:“总之,他们已经失了先机,上头的指示是先等。”
戴安娜懒懒地窝回床榻里:“是怕我们被不明不白的按在这儿吧。”
毕竟,这里可不是中央星系,天高皇帝远,第四星轨执行厅如果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中央星系执行厅无论做什么,都有滞后性。
“他们还没有彻底摸清楚我们这次的暗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凯尔为她到了一杯清水,放到了她的手中,“现在,我们只能等了。”
等。
等他们先露出马脚来。
嗷呜,赶作业,差点忘记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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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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