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雪下了薄薄的一层,就停了,战争的号角之声消散在浓烟滚滚的战场中。
日落之下,一切都归为寂然。
只余下整片天空像是鲜血染成的火烧云,美得令人窒息,远远只看见一个人从云下走来。
宋之妄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红得有些发黑,他身上还冒着杀意未消的热气,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一步一步朝谈华卿走来。
他的眼神仍旧是杀气腾腾的,过往之人都不敢上前,忙退避三舍。
尤其是敌军看到谢雪炜的头颅以后,立刻缴械投降,不再做无用的反抗。
谈华卿握紧剑,心不禁在这一刻剧烈跳动起来,一声大过一声,他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一丝一毫。
可那双极黑的双眸,正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眼里只有他。
就像他每一次看向他一样,炙热又毫不掩饰。
“华卿,我做到了。”
宋之妄终究是走到他面前,带着一身伤,带着他许下的承诺,带着他永恒不变的爱意,走到他面前了。
谈华卿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问他疼不疼,很想问他……值得吗。
但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夜渐渐深了,从营帐里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宋之妄站着原地,任由谈华卿给他擦拭干净。
身上的伤处太多,吴风顺特别说了,不能沐浴,唯恐发炎,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擦拭着。
绷带缠满了上身,宋之妄又怕热,索性敞开衣服,头发也被血溅到,缠绕在一起,打结了。
谈华卿有些手足无措,耐心地将头发弄开,又洗了好几遍,才将头发洗干净。
但从始至终,他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宋之妄也不敢说话,心里摸不准谈华卿究竟是怎么了,是被他杀人吓到了?还是因为纪秋生之死?
“……华卿。”
宋之妄仰起头,认真望着谈华卿。
“你……”
谈华卿帮他擦干头发,闻言,手停了一会儿,“我没事。”
“谢氏已经灭族,我心中喜不自胜。”
这可不像高兴的样子,宋之妄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仿佛碎了。
宋之妄摸着脸上的泪水,还没来得及看清谈华卿的脸,谈华卿就迅速地站起来,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殿下,想必饿了,我去准备吃食。”
他作势就要出去,不想让宋之妄看见这副模样。
可他又哪里快得过宋之妄,即便宋之妄受伤甚重,但他到底是习武之人,何况他拥有不死之身,很快就从后面抱紧了谈华卿。
“为什么哭?”宋之妄的声音沙哑
“是因为太高兴?”
“因为纪秋生?”
谈华卿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宋之妄迫不及待打断了。
“是因为心疼我,对不对?”
“华卿,你爱我。”
宋之妄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的笑意。
谈华卿垂眸,心想,怎么能不心疼呢,怎么能不爱呢。
那一天已经不远了,都城的那封信,已经给谈华卿敲醒了警钟,边疆已平,谢贼已死,意味着在不久之后,传宋之妄回去的圣旨很快就会来到了。
谈华卿想都不用想,等待宋之妄的将会是什么。
宋寒廷是一国之君,生性多疑,若宋之妄是个女儿身,那他的战功会成为他的荣耀,宋寒廷依然会视他为掌上明珠。
可他不是。
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宋之妄……会死的。
谈华卿摸上宋之妄的脸,眼神中带着急切,“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怎么了?”宋之妄握紧谈华卿的手,却发现他在发抖,脸色微微一变,“怎么突然问这个?”
谈华卿低下头,慢慢开口,“我想了许多,你的身份瞒不住了,昨日你走后,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上面说,边疆已经被平定了,皇上很快就会召你回都城。”
“华卿是担心,父皇会杀我?”宋之妄问。
谈华卿轻轻点了下头。
宋之妄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谈华卿的意思,“那……华卿和我一起离开吗?”
半晌,谈华卿摇头了。
他走到今天,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只要再杀一人,他的仇就彻底报了。
宋之妄斩钉截铁回道:“那我更不可能离开。”
谈华卿抬头,手碰到宋之妄被缠满绷带的胸口,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殿下,这不是儿戏,不能任性。”
“我不会死的,华卿,你忘记了吗?”
正因如此,谈华卿才觉得担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有一天这个秘密暴露出来,宋之妄恐怕会被视作妖邪,恐怕更会……
“何况,即便是死,如果能帮助华卿,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宋之妄一字一句道,下一秒就抱紧了谈华卿。
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里。
营帐内的点着灯,很昏暗,地上跪着一个人影,卢长风站在一旁,眼神不住地往帘幕里面看。
忽然,里面传出了很轻微的动静,谈华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宋之妄服用吴风顺特别安排的药,谈华卿又陪了他很久,已经睡着了。
符彬嘴里被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舌自尽的,他双手和双脚被捆住,脸色惨白,只能发出唔唔声。
谈华卿看也没看他,抬手示意卢长风,“把刀给我。”
划拉一声,血划破手心,谈华卿握紧手,冷冷开口,“按住他。”
符彬不知道谈华卿要做什么,但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血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劲地挣扎。
可他那里抗得过四五个人的力气,尤其是兀鹫和沈旷两人力气大得要命。
血一点一点滴在符彬的眼睛上,渐渐他就不挣扎了,像木头一样丧着。
“你是谁的手下?”谈华卿问。
符彬声音很飘,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切行动随身体自主选择。
“庄主,我是庄主的手下。”
谈华卿蹙了蹙眉,兀鹫和沈旷却一脸惊诧。
“他叫什么名字?”
符彬摇了摇头,“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
“他长什么样子?”
符彬继续道:“好看,就是不能走,太可惜了,可惜啊。”
“他把你安插在中军林干什么?”
“监视…军部。”
谈华卿又问,“他还让你做了什么?”
“……杀宋之妄,不能让他回都城。”
话音刚落,符彬眼睛瞬间瞪大,已经清醒过来,而谈华卿也立刻把刀刺进他的头里,一刀毙命。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谈华卿会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
“处理一下。”
“……是。”
“公子,他说是庄主,属下或许知道一些,”兀鹫和沈旷相视一眼。
谈华卿一边洗手,“继续。”
“暗庄的庄主,每年雪落之时都会来暗庄视察一次,挑选合格杀手,而这个人不良于行,只能坐轮椅,随行的还有一位戴面具披黑袍的高大男子。”
“公子,是否要我们……查查?”
谈华卿摇头,“不用。”
查是查不到了,只怕是难。
三军回合,得知符彬叛变的消息,严锐和左拂臣愣是不敢相信,直到后面挨个问过许多人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彻底消停了。
宋之妄受的伤已经在慢慢好了,除了谈华卿也就只有吴风顺发现了,他到底是从医多年,怎么可能连重伤和轻伤都分不清。
但看着宋之妄一夜之间就变得生龙活虎,也是感到非常震惊,他有心想诊脉,但都被宋之妄推辞了,而且还被嘱咐,他只要治好谈华卿就行了。
吴风顺一直都晓得,但谈华卿的身体实在奇怪,体质阴寒像冰窟,看起来身子就不好,但就是这副快死的样子,一路从解州跑到了这里。
看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吴风顺还有什么不明白,又是一对恩爱眷侣咯。
忙了几天,才整理好了一切。
纪秋生和闻风里同葬在了开满山茶花的山头,那漫山遍野都是一个个坟包。
谈华卿在他们墓前站了许久,但还是跟随大军回到解州了。
这位闻郡王终究是败了,但令人又不得不佩服他。
谢雪炜身死,诸军皆降,唯有闻风里带来的十万大军,誓死不降,谈华卿原想放他们离开,去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可他们却选择自杀于闻风里墓前。
就像那些黑衣人一样,一个个都心甘情愿的赴死,壮烈殉主。
整整十万忠将。
无人不惊叹闻风里的可怕之处,他才多大年纪,就有如此心计,令人心悦诚服。
谈华卿心绪万千,这就是他不敢和闻风里硬拼的真正原因。
所以他不得不利用宋之妄,他知道宋之妄看见他受伤,一定会不要命的杀了闻风里,最后,如他所愿,宋之妄做到了。
闻风里死了。
秋生也死了。
他明明知道秋生的身体不行,却还是带他来了。
一切归位,他的复仇计划没有半点动摇。
手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宋之妄偏头露出一抹微笑,“在想什么?”
“我们快到解州了。”
谈华卿慢慢回神,靠进他怀里。
宋之妄没有打扰他,他了解华卿,他知道他的恐惧不安,知道他的愧疚后悔,知道他步步为营的痛苦。
他都知道,华卿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结束这一切。
复仇是华卿一直想做的事,是他的支撑,也是他的枷锁,华卿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
宋之妄只愿自己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阻碍。
而且,他有这个意识,他从很早很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华卿死的准备。
宋之妄咬破舌尖,坚定开口,“华卿,你爱我,你知道吗,我真的开心地要疯了,但如果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阻碍,我希望你不要爱我。”
你不爱我,就可以不用顾虑我,我也不再会是你的阻碍。
谈华卿愣住了,慢慢就笑了起来,他捂住眼睛,,笑出了眼泪。
泪水肆意流下,话不成句,断断续续。
但宋之妄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刻进了他的心里。
“宋之妄”
“晚了,来不及了”
“我…早就…爱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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