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永安街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丝毫涌不进礼部尚书府邸的高墙深院,更涌不进那扇雕花闺门之后。
方文君蒙着锦被,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淡的阴影,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耳边没有市井的嘈杂,只有一声声催命的轻叩,固执地穿透门板。
笃,笃,笃。
那声音不仅环绕在耳边,更弥漫在整个房间,甚至侵扰了她那片迷蒙的江湖梦。
梦中,她正提气纵身,飞檐走壁,紧追着一个身形鬼祟的盗贼。
眼看就要追上,下方却传来了阿念那熟悉又焦急的呼唤,声音像是从很远的街上飘来:“小姐,小姐,你醒了吗?卯时都过了!再不起,夫人又得请张嬷嬷来了!”
方文君俯瞰着下方那个模糊的青衣身影,提剑的手微微一滞。可前方那盗贼的身影正逐渐远去,机会稍纵即逝。
她心一横,朝下方甩下一句:“且让她来!本小姐今日誓要将这贼人擒拿归案!” 说罢,她足下发力,身影如燕,朝着盗贼消失的方向急掠而去。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她已离阿念越来越远,阿念的声音却始终缠绕不去,与渐渐响起的滚雷声,还有那不绝于耳的敲门声混杂在一起,吵得她脑仁阵阵发疼。
最终,方文君极不情愿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困顿的双眼勉强聚焦,耳畔那恼人的敲门声依旧执著。
“且让她来!” 她猛地掀开锦被坐起,恶狠狠地瞪向那扇终于停止作响的房门,脱口而出的语调,与她平日里刻意维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判若两人。
门外的阿念闻声立刻收了声,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外人只道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方文君文采斐然,是永安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温婉,知书达理是她的标签。
唯有贴身伺候了她十年的阿念才清楚,这温婉二字,跟她家小姐的本性压根不沾边!
才学是真的,但这温婉嘛.....纯属虚构。
阿念甩甩头,驱散脑子里这些大不敬的想法,又贼心不死地轻轻叩了一下门板,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姐,今日书院有小考。”
话音刚落,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伴随着方文君更加不耐的回应:“知道了!别催了!”
待方文君手忙脚乱地套上书院统一的月白素纹衣袍,阿念已经手脚麻利地备好了温水青盐。一通忙碌的洗漱后,方文君这才急匆匆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庞,只是那双本该潋滟的桃花眼下,却挂着两团与年龄不符的浓重乌青。
阿念熟练地开始为她敷粉上妆,用香粉勉强将那两团乌云遮掩了几分。
“等会儿记得把我床头那两本宝贝放回秘库里,晚上回来给你带泥锣酥。”方文君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确认妆容完美无瑕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念应了一声,心领神会地开始整理床铺。
天光早已大亮,门外果然准时响起了张嬷嬷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小姐可是起身了?夫人已在膳堂等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近前。张嬷嬷一身淡青色长裙,身材微丰,相貌寻常,唯独那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显示出她在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身后,照例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张喜眉,刘氏的陪嫁侍女,方文君母亲的左膀兼右臂。
方文君推开房门,面上已挂起了温婉浅笑:“有劳嬷嬷亲自来传话,阿爹可是已经上朝去了?”
张嬷嬷微微颔首,眉毛上那颗显眼的黑痣随着她抬眼的动作动了动:“回小姐,再过一个时辰,老爷怕都是要下朝回府了。”
方文君的步子一顿,张嬷嬷这是在点她?难道夜间的贼事被发现了?
不等她细想,张嬷嬷又接着道:“小姐用功读书,老爷和夫人都是知道的。但也不必夜夜苦读至深更,昨日瞧小姐气色就不大好,夫人心疼,今早特意吩咐厨房熬了补气养神的药汤,就等着小姐过去用呢。”
“我知道了,让阿娘费心了。”方文君心下稍安,面上依旧温顺,迈着标准的莲步,走向那已飘来淡淡食物香气的膳堂。
阿念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迅速从方文君的枕头底下摸出两本书册。
正是导致她家小姐夜夜苦读的元凶,《游侠十三剑》与《贼盗天下》。她麻利地钻入床底,摸索着扒开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下面一个隐藏颇深的大木箱。
这便是方文君耗时一个月偷偷挖掘打造的秘库。箱子里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大多是她搜罗来的各种话本子,尤以江湖传奇为最。若仔细翻找,甚至还能发现几本封面写着《惊世武功秘录》,《轻功草上飞》之类的秘籍。
藏好小姐的罪证,阿念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理了理自己有些歪斜的发髻,这才快步出了门。
等阿念小跑到膳堂门口垂手侍立时,方文君刚巧用完早膳,正亲昵地挽着刘氏的手臂说笑着走出。
“阿娘,您就放心吧,女儿晓得了。昨夜只是不小心多看了一会儿书,不打紧的。”方文君语气娇憨,母女二人一派和乐融融。
此时,天空的乌云再次积聚,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淅淅沥沥的雨点又开始落下。
“又下雨了,今日就坐马车去书院吧,免得淋湿了染上风寒。”刘氏看了看渐密的雨势,吩咐道。
方文君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回身柔顺地应道:“嗯,都听阿娘的。”
阿念早已机灵地撑开了备好的油纸伞,举到方文君头顶,主仆二人加快脚步,穿过庭院,来到了府门前。
方家的青绸马车已得了吩咐,安静地候在门檐下。而恰在此时,对面杜府的侧门也打了开,走出一位同样身着月白学服的少女。
那少女显然也注意到了对面尚书府门前的一主一仆。她生着一张软甜可人的鹅蛋脸,此刻却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撑开自己手中的竹伞,径直步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姜长月!”
方文君越过马车,忍不住朝那孤寂的背影唤了一声:“雨大了,要不要一起乘车?”
前方雨中的身影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她的声音与容貌一般,带着软糯,却又透着一股疏离:“多谢方小姐好意,不必了。”说完,不等方文君再开口,她便已转身继续前行。
“小姐,你看她!每次都这样拒人千里,也太不知好歹了!”阿念看着姜长月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替自家小姐抱不平。
方文君拍了拍气鼓鼓的阿念,望着雨中那抹固执的身影,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我们走吧。”她收回目光,率先踏上了马车。
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前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当马车与徒步的姜长月擦肩而过时,方文君还是没忍住,悄悄掀开车窗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那人依旧挺直着背脊,面无表情,单薄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小姐,要我说,您就别总想着与她结交了。这都三年了,还停留在见面点头的交情,她要是有心,早不该如此了!”阿念看着自家小姐的动作,忍不住撇嘴。
方文君嗔怪地睨了她一眼,轻叹道:“你以为我想自讨没趣?可她家就住对面,又是书院同窗,若是半点交情也无,总免不了被其他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我们尚书府小姐目中无人。”
“那也不是小姐您的错,分明是她不识抬情。您在书院里明里暗里帮衬她多少回了,她可有一次领情?”
“不过好在小姐再过两月便卒业了,届时也就不用再,再热脸贴人家的冷那什么了。”阿念险些说出不雅之词,赶紧含糊带过。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方文君自然不在意她的口无遮拦,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从书袋里取出一本正经的诗集,低头翻阅起来。
姜长月默默走着,目光落在脚下溅起的水花上。待她抬起伞檐时,前方那辆熟悉的马车早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再次将竹伞压低了少许,雨水偶尔渗进单薄的绣鞋,浸湿罗袜,带来一丝寒意,她却浑不在意。
当姜长月踩着上课的钟声,最后一个踏入清明书院甲字班的学堂时,铛铛声恰好响了三下。
其他早已落座的学女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这掐点而来的作风,对她的进入仅是瞥了一眼,便又各自回过头,与相熟的女伴低声谈笑,或是整理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唯有方文君,在她进来时抬眸多看了一眼,但很快也收回了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今日并无新课,只有一场诗文小考。上午考核完毕,下午李外傅便会批阅出成绩。
当考卷由前至后分发下来时,姜长月敏感地察觉到,主持考试的李丛在她案前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在其他人那里要略长一些,那目光带着忧虑。
教授她们诗文的外傅李丛,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从宫中退下来的文官,德高望重。
考卷到手,学堂内很快便安静下来,只闻一片笔尖触及纸面的声音。
学女们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唯独姜长月,对着眼前的试题紧紧蹙起了秀眉,悬在考卷上方的狼毫小楷迟迟未能落下。
诗文一道,向来是她最不擅长,也最为头疼的考核。看今日这试题难度,恐怕下午又难逃被留堂单独训导的命运了。想到此处,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终是迟疑着,落下了笔墨。
好不容易搜肠刮肚,填上了最后一个词,姜长月终于能暗暗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虽说卷面上所写的诗句,连她自己都无法直视,平仄韵律怕是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但好歹没有留白。
若是交了白卷,恐怕就不止是外傅的训诫了。那些武夫之女,果然粗鄙不通文墨,连字都认不全,怎配在甲字班的窃窃私语,定然会再次如影随形。
毕竟,这样的场景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
李丛收卷时,这次倒没在她面前多做停留,只是目光在她那墨迹微洇的卷面上一扫,便利落地将其收起,走向下一位学女。
书院设有公共膳堂,也备有斋舍供远道而来的学女憩息,故而午食不必费心外出或归家。
这本是为照顾外地学子行的方便,却也连带惠及了她们这些本地人。各家的侍女们是严禁在学期间进入书院的,只能在散学时于门外等候。
钟声响起,学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前往膳堂,方文君自然而然地被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簇拥在中间。
姜长月默默与那片热闹拉开了距离,端着样式简单的饭食,自觉走到了膳堂最角落的位子坐下。
耳边果然又飘来了些许压低的议论,像恼人的蚊蚋,挥之不去。
“瞧她,又是独自一人....”
“甲字班的脸面,都快被她一人拉低了,每次考校都.....”
“嘘,小声些。”
姜长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再过两个月,卒业之后,便再也不用面对这些令人烦扰的面孔和声音了。她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中的米饭,心里想得通透,可入口的饭食却已然滋味全无。
方文君那边,自然也少不了对姜长月的议论。
挑起话头的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林柔儿,她向来瞧不惯姜长月那副清高孤傲,仿佛谁都入不了她眼的模样,更对她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沉闷性子极为不屑。
“我看有些人啊,即便再埋头苦读几年,恐怕也是无用功。”
林柔儿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只听她继续道:“有些东西,怕是天生就缺了那根弦。将门虎女嘛,心思自然不在笔墨之上,能认得几个字已属难得了,对吧,文君?”
方文君正舀起一勺汤,闻言动作慢了一瞬。她没有接话,只是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那个角落里的孤影,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果然,这高墙之内,与那深宅后院也无甚区别,处处皆是看不见的机锋与较量。唯有话本里那个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江湖,才是真正畅快自在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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