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当方文君再次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小的狗狗洞钻回自家后院时,她一路小跑着溜回了自己的闺房,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小姐?那姜长月,她刚才真的看见你了?”阿念拧干了温热的布巾,站在梳妆台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脸上已经有些花掉的黄粉,一边忍不住低声问道。

“看见了!但是一定像你说的,她绝对没认出来!”方文君立刻抢白,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将阿念那并不十分确定的大概认不出来直接扭曲成了肯定的结论。

阿念偷偷撇了撇嘴,手下动作不停,帮她洗去刻意画粗的眉毛上残留的黑墨,露出底下原本秀气的眉形。

待将小姐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痕迹都清理干净,看着镜中恢复清丽容颜却带着明显心虚的主人,阿念才幽幽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吧,就算她真的认出来了,依着姜小姐那平日里不声不响,万事不关心的性子,估摸着,也不会特意来找小姐的麻烦吧?”

“不!她,没,认,出,来!”方文君猛地转过头,一字一顿地强调,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的慌乱。

“明天!明天我们去书院,不要多看她一眼,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免得,免得露出马脚,让她起疑。”

她顿了顿,又立刻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说法,急切地补充道:“不,不对!明天我们得更早一点出门,避开与她同时出现的机会!” 她再次望向铜镜中自己那张恢复了白皙却惊魂未定的脸,仿佛这样就能确认安全。奇怪的是,经过这一晚的惊险遭遇,之前那些关于选妃,关于家规的烦闷,竟被这强烈的掉马危机感压下去了一大半。

“那小姐今晚还...练剑吗?”阿念看着她惊魂初定的样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方文君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仅仅是一瞬,她便像是找到了某种精神寄托和宣泄途径,立刻又恢复了精神,屁颠屁颠地一头钻回了床底下,去摸索她那把宝贝龙飞和那本泛黄的剑谱去了。

第二天天色方才透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传闻中夜夜苦读的方家大小姐,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昨夜练剑与西市冒险带来的双重疲惫,又一次起晚了。

阿念在门外敲了又敲,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自家那位赖在榻上,眼底带着更深一层乌青的小姐给拖了起来。一番匆忙的梳洗打扮,主仆二人几乎是踩着点冲出了方府大门。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她们踏出府门的瞬间,对面杜府的朱漆大门也吱呀一声,恰好在此时开启了。

门内走出的不止是身着书院学服的姜长月,竟还有一身鹅黄衣裙,气质娴雅端庄的杜昭敏。

四人八目,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打了个照面。杜昭敏的目光先是掠过姜长月,随即自然地转向方府门前,在那辆并未像往常一样候着的马车空置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旋即上前几步,走到方文君面前,唇边漾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主动开口道:“方小姐,可是要前往书院?若不介意车马简陋,可与舍妹一同乘坐,我们正好顺路。”

杜昭敏今日原是要去大国寺为母亲祈福,顺道送姜长月去书院。此刻遇见略显仓促的方文君,便发出了邀请。

方文君面对杜昭敏,心下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完美的仪态。一来,她与杜昭敏在各种宫宴,诗会上有过数面之缘,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旧识,更是从小隔着一条街长大的邻居。二来,杜昭敏身为丞相嫡女,身份尊贵,她一个尚书之女,于情于理都不好当面驳了对方的面子。

心思电转间,她只得压下满心的不情愿,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见面礼,声音温软柔顺:“杜姐姐客气了,如此,便叨扰了。” 她刻意用了更亲近的称呼,试图拉近距离,掩饰尴尬。

几人各怀心思,纷纷上了丞相府那辆宽敞豪华的马车。幸而这马车足够宽大,连阿念和杜昭敏随身的两名侍女也都一同坐了进去,只是空间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车厢内,气氛一度凝滞,弥漫着尴尬。

当然,这浓烈的尴尬感,几乎全部来源于内心有鬼,正襟危坐的方文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姜长月就坐在自己斜对面,那存在感强烈得让她如坐针毡。

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姜长月。对方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眼帘微垂,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更看不出任何昨夜可能发生过什么的迹象。

方文君飞快地收回视线,暗暗松了口气,可心底那点疑虑和忐忑,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杜昭敏轻柔的嗓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气氛:“方小姐,”她目光温和地落在方文君身上,“听闻前日书院诗文小考,又是你拔得头筹?李外傅对你那首《雨霁感怀》赞誉有加,家父下朝回府时还特意提起,说是方尚书眉宇间都带着欣慰之色呢。”

方文君心头一紧,忙敛衽微微颔首,谦逊道:“杜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侥幸偶得几句,不敢当李外傅如此盛誉,更劳动杜相挂心,实在惭愧。”

杜昭敏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亲切自然道:“方妹妹何必过谦,你的才学,永安城中谁人不知?说起来,你我两家比邻而居多年,却鲜少有机会像这般好好说说话。倒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疏忽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记得妹妹似乎颇喜音律?前日我得了一本古谱,似是前朝《流泉》的残卷,我于此道不甚精通,放着也是蒙尘。若妹妹得空,不如改日过府一叙,帮忙品鉴一番?”

方文君心中警铃微作,杜昭敏的主动结交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在这选妃的敏感当口,其背后深意让她不得不深思。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姜长月,对方依旧垂眸不语,已是完全置身事外。

“杜姐姐厚爱,文君感激不尽。”

方文君面上泛起受宠若惊,声音温软:“只是近来母亲正督促我准备卒业考,恐一时难以分身,只怕要拂了姐姐的美意了。”

杜昭敏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婉拒之意?但她面上丝毫不露愠色,反而体贴地点头:“自然是课业要紧,无妨,来日方长,待妹妹闲暇时再说也不迟。”

方文君愈发觉得这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滞涩,只盼着能快些到达书院。

而始终沉默的姜长月,在杜昭敏提到过府一叙时,纤长的睫毛垂地更低了。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清明书院那熟悉的飞檐与门楣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当马车停稳,方文君与姜长月一前一后下了车。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几个提早到达,正在书院门口寒暄的甲字班学女眼中。

她们皆是一愣,目光在明显同乘一车而来的两人身上惊疑不定地逡巡。

谁不知道姜长月与方文君三年同窗,却形同陌路?

然而,当她们瞥见马车窗内杜昭敏那张温婉却自带威仪的侧脸时,又都瞬间了然。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又恢复了谈笑。

姜长月下了马车后,下意识地便落后了几步,刻意将与方文君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前方的青石板上。

昨夜晚那场未成功的邀约,以及西市那可能存在的秘密,在此刻都被尽数彻底抹去,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而另一边,缓缓驶离的丞相府马车上,杜昭敏轻轻向后靠在柔软的车壁上,抬手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笑意褪去,难得地显露出疲态。

“小姐,那方小姐....”琼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杜昭敏却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未竟之语:“不必多言,方家这位千金,看着温婉,内里却是个极有主意的,机敏得很。”

她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无奈道:“以阿月那清冷的性子,不喜逢迎,让她与方文君交好,恐怕比让她再写一百遍论语还要难。”

姜长月自然不知晓自己已被表姐在心里暗暗嫌弃了一回,更无从揣度舅舅与表姐在那桩可能的联姻背后,更深一层的考量与真正的意图。

今日的小考倒是难得地没有触及姜长月的短板。前台教授女红的女傅手持一本讲解针法图样的黄皮册子,声音平缓地念着今日要考的缠枝莲纹的要点与寓意。

下方,每个紫檀木桌案上都已整齐地摆放好了各色丝线,一枚闪着银光的绣花针,以及一方等待点缀的白净软缎帕子。

姜长月神情专注,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捻起那枚细小的绣花针。

丝线穿过针眼后,她便垂眸落针,指尖灵活地在素白帕子上穿梭,牵引,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也因为沉浸在这无需过多思考的手工劳作中,而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与暖意。

整个学堂内一片安静,只闻丝线穿过锦缎时细微的疏疏声。

各个学女们都低垂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一方天地。

方文君是才女不假,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但世上并无完美之人。

这需要极大耐心和手上巧功夫的女红,恰恰是她的死穴。

再加上连续几夜因话本与练剑,和西市冒险未能安眠,精神本就有些不济。

她强打着精神,捏着那根与她作对的绣花针,在帕子上戳刺。绣着绣着,眼皮便越来越沉,脑袋也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手中针线更是乱了章法。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困倦难当。

她就这样在与绣花针和瞌睡虫的反反复复斗争中,苦不堪言。那捏着针的指尖,不多时便添了几个细小的红点,沁出微小的血珠,让她更加气闷。

姜长月是学堂内最快完成绣品的那一个。

但姜长月没有出声交差,而是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目光轻轻扫过周围尚在努力的同窗。

当她的视线掠过那个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手中针线却还在胡乱戳刺的熟悉身影时,沉默了。

这人,果然大有问题。

看着方文君那与她才女名头毫不相符的笨蛋姿态,以及那浓重到脂粉都快遮掩不住的疲惫痕迹。

昨夜西市那身古怪的男装打扮再次浮现在脑海。

姜长月不禁暗自思忖,这人夜里究竟在苦读些什么?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难不成真对那太子妃之位如此趋之若鹜,以至于日夜筹谋,连基本仪态都顾不上了?

若是方文君此刻能窥见姜长月心中那番关于她趋之若鹜的揣测,她手中那根备受折磨的绣花针,恐怕立时就要化身江湖上柳叶门的独门暗器,挟带着满腔悲愤,狠狠射向姜长月的心口!

当然,就她目前的武艺水准,这暗器最大的可能,还是继续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的铛铛声响起,方文君立刻丢开了那根让她受尽屈辱的绣花针。

她捏着自己那方绣品,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丝线更是打了好几个死结,颜色也配得毫无章法,那所谓的缠枝莲倒更像是一团残破蛛网。

方文君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走到洛瑛红的案前,将那方帕子递了上去。

女傅洛瑛红接过帕子,目光落在上面的一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她微微张开了嘴,显然是被这过于抽象的作品惊到了。

洛瑛红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在其他课业上堪称典范,名满永安的才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方实在难以入目的帕子,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语塞。

好在洛女傅修养极佳,深知给人留有余地的道理。她迅速收敛了惊讶的神色,轻轻将帕子放在一旁,语气尽量温和,斟酌着用词道:“方小姐...今日似乎精神不济?这针线活计,最需静心凝神。无妨,今日暂且如此,明日,明日再补交一方新的缠枝莲帕子即可。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方是正理。”

方文君脸上泛起一丝羞愧的红晕,低声应了句:“谢女傅,学生明日定当补齐。”随即快步走出了学堂,将身后那方代表着她奇耻大辱的绣帕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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