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尘和于昭并没有被带到皇宫中，而是无忧京城外一座山上，一处清幽又华贵的宅邸。

无忧皇坐于首位，他并未穿得太过庄重，而是着一身素服，上有无忧花的纹样。他手中揣着一个暖炉，见顾衍尘二人进来，似是情绪波动，竟然未先开口，反咳嗽起来。

刺耳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宦官将人送到，又引他们入座后，便行礼退出，缓缓关上了门。其间，没有一个人主动说话。

无忧皇好容易平复了气息，他看向顾衍尘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衍尘仙尊竟果真还在世，此乃我人族之幸。”

顾衍尘探究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面露疲态的皇帝，语气平和道：“我是千年前之人，而现在的人们有现在的过法，我能做的并不多。”

“我听闻仙尊出手，为无忧王朝解决了浮生城的问题。”无忧皇没有用“朕”来自称，显得分外亲和。

“主要是靠同伴的齐心协力。”顾衍尘含笑，“但浮生城已然是我的极限，若是有更大规模的魔气侵蚀……即便是我，也无从出手。”

“当真无解？”无忧皇连忙追问，“仙尊可有什么秘法？千年前，明明是您封印了世外魔源……”

顾衍尘摇摇头：“既然被叫做世外魔源，正是因为此患来自天外，这也是玄天大陆的人，极难靠自己的力量抵御魔气的原因。自千年前封印之后，无人能更加深入地去研究魔气——毕竟绝大部分魔气都已经被封印，直到现在的再度复苏。结果就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我们都没有能力对抗和根除魔气，这便是事实。”

于昭眨眨眼，他知道之前和顾衍尘同行的有一个超出常理的“烨前辈”，可顾衍尘没有主动提起他，一定是仍对无忧皇有所忌惮。

无忧皇叹了口气，而后又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

半晌，他抬起头，目露希冀：

“但我想，仙尊来我无忧京也是为解决问题罢？若我有所求，仙尊可能答应？”

顾衍尘却不正面回答，而是问：“我听说现今八大王朝的帝王都是玄师，还可以使用国运之力加诸自身，您理应身体十分健康才对，为何如今却像是患病了一般？”

无忧皇露出一抹苦笑：“仙尊，您可知，国运既是助力，也是一重枷锁？”

“所谓国运，即是万千民众之愿的合集，是无忧王朝自上而下的‘理想’。但若是君王不符合人们的理想，国家有所弊病沉疴……一切都会反馈在君王的身上，就如我现在这般。”

“所以国运之力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之力咯？”

于昭问。

无忧皇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仍然看着顾衍尘：

“仙尊，我也听说了您的一则传闻——您现在应该并非完全状态，而还是脆弱的魂体吧？”

于昭一瞬间警惕地站起身，但顾衍尘却笑了，从容不迫地问：

“是。你想要怎么‘处置’我呢？”

“我希望您留在此处，不要出手干预。”

无忧皇直起身子，语气严肃地仿若在发号施令。

“我会向外界公开‘衍尘仙尊已经复苏’的消息，所有人都会知道仙尊已经来到了无忧王朝观礼祭天仪式。想必，在这个时候，即便是魔尊大人前来拜访，也是十分正常的。”

无忧皇站起身，缓缓下座，步履竟有几分蹒跚。

“你这么有信心陆成渊会帮你？”顾衍尘仍坐在位上，语气带笑，“你又这么有信心，他能够制住我？”

无忧皇回眸，眼中精光凛冽：“世间特殊之人不多，仙尊您是最为特殊的那个，但魔尊阁下，亦是！”

“为了助我拯救无忧王朝，他会倾尽全力。”

顾衍尘忽然冷下脸，语气也陡然冰凉：

“……您的救国计划，就是把整个无忧王朝，变为一个更大的浮生城吗！?”

“……”

无忧皇沉默了。

于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魔尊和蛮族尊王就要破门而入，一左一右架起他俩扔进小黑屋里面。

“啪、啪、啪。”

双掌相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在这空旷又无光的大厅内回响。

“仙尊不愧是仙尊，果真智计过人。”

无忧皇回过身，眼中染上几分杀意。

“……这并不难猜。”顾衍尘呼了口气出来，“浮生城的魔气程度危机至此，根据魔气易扩散的特性，我很难不去想无忧王朝其他地方的情况。”

“虽然魔气极难被发现，但我若假设无忧王朝各境都已经被魔气侵蚀，那么陛下您想要做些什么，似乎也呼之欲出。”

“我本也不那么确定。我来无忧京不过两日，还未仔细调查，但您太心急了，这让我直接确信了猜想。”

顾衍尘的双眸对上无忧皇的，他语气尤带冷意：

“所谓祭天，其实是一个更大的阵法，更大的仪式——用于将整个国家拖入梦中，让所有人都在无知无觉里，陷入彻彻底底的‘安眠’。”

“——我说得对吗，陛下？”

无忧皇冷笑一声：

“我无意同仙尊您争辩对错，或许您高高在上，觉得我冷酷无情，是个独裁者。但所有事情本就不是‘努力便可创造奇迹’，在符合现实的条件下，我决定尽我所能，给百姓一个幸福的结局——”

“朕何错之有！?”

随着无忧皇话音落下，大厅中陡然亮起一圈幽蓝的阵法！

于昭大惊，顾衍尘却仿佛并不意外，他缓缓站起身，而无忧皇却步步后退——终于，顾衍尘走到了门前，而无忧皇退到了门外。顾衍尘伸手摸了摸大门处无形的禁制，语气竟有几分赞赏：

“专门用于困住魂体的阵法，至少由墨阶强者布下……不错。”

他抬起眸，望向外边苍白的天：“陆成渊，出来吧。”

无忧皇皱了皱眉，又剧烈咳嗽了几声。与此同时，一道深黑的身影勾勒而出，挺拔、高挑却又神秘。一双金色的眼睛淡淡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像是深渊里垂眸的神佛。

“我来见你了，顾衍尘。”陆成渊说，“不要出去。经历过浮生城之后，你的魂体应该也虚弱了许多。被禁制压制，你现在打不过我。”

于昭怒了：“……你们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吗？明明我们也是为无忧王朝而来，若我们真有办法解决这一切呢？魔尊阁下，你也要这般助纣为虐吗？”

陆成渊淡淡地瞥了过来，平静地说：“没有办法。”

“因为试过拯救，我确定没有办法。”

“玄力，信仰之力，我们都试过了。”陆成渊看了眼无忧皇，对方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魔气覆盖太广，无法根除，很快就会继续扩散。”

“顾衍尘，不要阻止我们。”

……

无忧皇离开了，陆成渊说完那些后也默默消失了。于昭不知道魔尊是不是真的走了，但目前看来，他和顾衍尘被困在一起了。

“前辈，现在怎么办？”他神情不太美妙，“咱俩被困住了，至少……想办法联系一下寒天尊者。”

无忧皇给他们备了茶和点心，待遇还算不错，顾衍尘姿态悠闲，吹了吹热茶杯口氤氲的水雾，轻描淡写道：

“我能出去啊。”

“现在的局势……”于昭一愣，“……啊?”

顾衍尘慢吞吞喝了口茶：“只不过，可能得耗掉六七成力吧，之后又得静养很久才能恢复。我的力量最好留到关键时刻再用，这样不太划算。”

于昭稍微亮起的眼睛又暗淡了，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狼耳朵垂了下去：“那不是等于没法子嘛。”

“谁说没法子了？”顾衍尘看了他一眼，指尖一番，一缕半透明的魂体渐渐凝聚成形，化作一团小水滴一样的东西。没等于昭继续问，顾衍尘就着茶的热气轻轻一吹，那“小水滴”就轻飘飘飞出了禁制，如同纷纷扬扬的蒲公英。

“……这是啥？”于昭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的一缕分魂。嗯，就叫它‘小尘’吧。”顾衍尘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这禁制是针对我设计的，原理大概是在阵法范围内，吸收接触禁制的魂体的力量，反噬回魂体本身——换言之，魂体越强，禁制越强。我这缕分魂没什么威胁性，要找个缝隙钻出去，可太简单了。”

“没想到前辈您还懂阵法禁制，前辈你真厉害！”看顾衍尘这幅老神在在的模样，于昭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以前也不是很懂，都是方君寒那家伙逼着我学的，说是怕我一个人在外面惹祸，被人给抓了。”顾衍尘摆摆手，又冲着那缕分魂说，“……去吧，去看看无忧京城的近况，去把消息带给方君寒。”

“那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咯？”于昭也看向那小水滴飘走的方向，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是，也不是。”顾衍尘低头抿了口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叫他的神色看上去多了几分晦暗。

“……陆成渊他们说得没错，以理性来判断，若魔气真有那么严重，那么无忧王朝的确是没救了。”

“我……只希望，这次自己来得还不算晚。”

……

无忧京，贫民窟。

这里是离城门一圈最近的地方，却也是离市井繁华最遥远的地方。破屋连着破屋，棚户坠着野草。泥泞的土地没有铺砖，连天的臭气从四面八方传来。今日还忽然开始下雨，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周围的一切都混沌不堪，好像要把一切腐烂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此处也并非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

一个轻盈的身影越过，她爬上矮树，钻过小院，绕开行人，一路上鬼鬼祟祟，灵巧又不走寻常路。这小姑娘的年龄不过**岁，穿着贫民窟最常见的衣服——那大概只能被称之为几块破布，身上垮了个小布包，面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笨，就这还想追到本姑娘?”

小铃铛回头看了眼，悄悄吐了吐舌头，又继续打量好前方，开始灵活地乱窜。她游走的方位都十分讲究，大都位置刁钻，且避开行人。

忽然，她感到有什么软趴趴的东西忽然在鼻子上顿了顿，清清凉凉的……她双眼一对，发现自己和一坨半透明的、像小水滴一样、看起来怪可爱的奇妙“小生物”正大眼瞪着小眼。

未等小铃铛看清，那玩意就忽地就乘风飞了起来，晃悠悠飘到了半空。

这啥玩意？难道说是什么玄师的宝贝？

小铃铛被吸引了，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玄师啊！那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身上溜下来一根腿毛都是值钱的，更别说这种奇妙玩意了！

她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渐渐失了警惕。倒也不能怪她，毕竟她早把那帮追赶自己的人甩远了，今日下雨，路上又没什么人，她作为小孩子，一时分了心，也是正常的事情。

小铃铛上蹿下跳，可那神奇小水滴却滑溜地像鲶鱼一样，怎么都捉不住——气死本姑娘啦！小铃铛咬牙切齿，反而被激起了胜负欲，说什么也要抓到这玩意。她也没彻底大意，余光有留意着周遭的气息，若有人来，她会立刻躲起来的。

……躲起来的。

下一刻，她一脑袋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身体上。与此同时，她眼睁睁瞧着那半透明的小家伙又一次从自己手心滑溜了出去。

小铃铛后退一步，下意识想闪，不料却被这人一把抓住。明明这个人的身形看起来并不健壮，一双手却仿佛泰山一般不可撼动。

“小孩，你偷东西了？”

一道清朗又带着一丝单纯的声音传来。

小铃铛气馁地抬起头，一寸一寸，她先是看到一缕飘起的银发，细看之下是半透明的，漂亮得不得了。再往上，是一张干净又出众的面孔，一双澄澈如湖泊的蓝色眼眸。

“……神仙哥哥。”

小铃铛看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又好看的人，不由得下意识喃喃出声。

下一刻，她看见那半透明的小家伙又出现了。在浑浊的又粘稠的雨里，那一抹亮眼的小水滴是那么显眼的存在。它不紧不慢地于半空盘旋而下，轻盈又舒坦，悠然又快活。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最终，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这位银发神仙哥哥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