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虞守白回到府中,先去见过祖父祖母。
虞仆射乍一见数年未谋面的幼孙,眼角便忍不住沾染了湿意。
灯烛明亮刺眼,他挞着帛履,腰背难得地露出了佝偻,亲自扶起拜地行礼的爱孙,紧紧拉住他的手,舍不得松开。
“阿嗣,这次回来可是命数已解?”虞仆射和老妻小心翼翼,面带哀期。
虞守白浮起几分歉笑,摇头道:“未曾,是师父有事,差我回来办。”
两位老人明显失望。
虞仆射很快拭去浊泪,复又站直老迈的身躯,恢复了平日里中气十足的朗声:“哎呀,回来就好,祖父都有好几年没见到阿嗣了,可去见过你爷娘了?”
“还未去见。”虞守白知道祖父祖母一定高兴。
果然,祖父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祖母也是,几年不见,白发又添了厚厚一层,听见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爷娘,而是先来看望自己,老太太的一颗心甜得就像抹了蜜,嘴角弯得压不下去。
“来人,把三郎家叫来,阿嗣回来得突然,今晚就宿在祖母这里,明日再正经打扫院子搬进去,让人赶紧收拾他以前住的屋子,准备浴汤,给阿嗣洗尘。”
老太太坐定指挥,先安排了住处,又操心他腹饥,一叠声叫人:“让后厨上一份薄夜饼、一份紫龙糕,阿嗣最喜欢吃了。”
仆人们接二连三听命,开始一顿忙碌。
虞守白扶祖父坐下,祖孙俩在塌上盘腿相对,一问一答。
“宗师现在人在何处?”
“师父还在益州云游,孙儿明日进宫,师父有话要带给圣人。”
虞仆射点点头,没有多问,阿嗣生下来体弱,老妻不放心三郎和琴娘照顾他,自幼便将他养在身畔,甚至为了加深他的福缘,不惜取小名为“嗣”,也有让虞氏一族的福气为他的命数做续之意。
阿嗣从小便不依赖任何人,也不爱说话,他总是思虑很重,孩童时期就是一副心事重重、澄思寂虑的模样。
数年前,阿嗣偶然间见到昆汲宗师,一时间,见惯云诡风谲的宗师竟对他深感愕然。
宗师问他的生辰八字,得到确认后,立刻与虞仆射密谈。
从此虞守白便成为宗师的关门弟子,随他修行至今。
“上次给你捎去的经史时文,可都吃透了?”虞仆射虽见不到爱孙,却隔空对他的学问抓得很紧。
虞守白颔首:“祖父可以随便考孙儿。”
虞仆射满意地捋须,暂时放过他,抓紧问旁的。
“宗师之前来信,说已经想到可行的办法,让你不再每隔数年便重生往复,此事确实?你上次重生回来,是在何时?”
虞守白点头称是:“确实,上次重生是两年前,我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他自五岁开始,经历过六次重生,前五次重生回来,发生的事都未曾改变,一切脉络从无差池。
可两年前的这次,本该早逝的赵初荔,不知因何原因活了下来。
那位十殿下,现在是一个异数。
虞仆射没问是何事不同,他更在意这循环往复的命数何时才能终结。
“具体办法为何?”
“师父还在搜集药方,我知晓的也不全面,但师父说有七八分把握。”
虞仆射又燃起了几分希望,郑重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一阵焦急喜悦的声音,熟悉至极:“阿嗣!是阿嗣回来了吗?我的阿嗣吃够了苦,终于来看阿娘了!”
琴娘夸张又委屈的唤儿声,还有三郎劝她慢点走的叮嘱声,脚步声,让院里轰然一下热闹了起来。
爷孙俩对视一笑。
老太太在外间,俨然是运筹帷幄的大将,正指挥仆人打点孙子的茵褥铺盖,听到声音将脸一沉,对跨进门的三郎夫妇没好气道:“是你儿子,就不是我孙子吗?莫非我和你阿爷就舍得他吃苦?他这些年吃苦是为了什么?亲生儿子的事,你们是一点也不知道吗?还是你们都浑忘了?”
虞笑温听完一瑟,面上露出了窘相,他赶紧拉住妻子的衣角,夫妻俩瞬间乖巧,收起了那副眼泪涔涔,急不可待的模样,老老实实站好,拱手深躬:“阿娘。”
老太太还没答话,虞守白已从内间快步出来,朝着爷娘拜了下去。
“阿爷,阿娘,儿回来了。”
虞笑温还没来得及说话,琴娘就将儿子拉起来,搂到怀里嘤嘤泣泣地摩挲。
虞守白无奈道:“阿娘,您先坐下,坐下再说话。”
琴娘正语不成声呢,老太太在旁边凉幽幽插话:“你阿娘打马吊赢了一座园子,一直盼着你回来亲眼看看。”
虞守白惊愕:“什么?”
就见阿娘羞窘地看向了地面,虞笑温忙解围:“那个不急,以后再说,先说正事,阿嗣这次回来可是有要事?”
虞仆射在内间发出清嗓声,父子二人连忙走进去,三代人絮絮启言。
琴娘对婆婆嗔怪道:“阿娘真是的,我又不是要瞒着阿嗣,早晚会说的。”
老太太哼道:“马吊大赛可是皇后举办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婆子说说怎么了!”
虞守白一面回答祖父和父亲,一面看着阿娘灰溜溜、眼巴巴的模样,归来时眉眼间的霜雪早已变成了暖阳。
一家人温馨吵闹至深夜,好不容易送走了爷娘,等祖父祖母睡下后,虞守白才快速回屋,在浴斛里泡个澡,带着药香水汽,躺在他过去床上。
祖母让人准备的浴汤,还是跟以前一样,加了专门的药材,有补身的效果。
虞守白抿唇,抛开所有烦恼事,嗒然睡去。
或许是回到小时候的住处,或许是今晚多少受到异数的影响,这一阖眼,他又来到了前世的梦里。
太液池芙蓉依旧,远处的含凉殿内,华舞乐宴好不喧闹。
他不想跟在阿娘身边,看一群贵妇饮酒打马吊,便趁阿娘不注意溜出去,沿着池边柳岸走了一会儿。
正觉闷闷不乐,一支壶箭擦着他的腿边落到地上,惊讶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小郎君在池畔的亭中玩着投壶。
其中一个朱服金冠,身子像滚筒的白胖小子朝他挥手大喊:“阿嗣,快点进来帮我,太子殿下出了彩头,我一定要赢!”
是中书侍郎的孙子林沼禾,这小子话多得说不完,虞守白和他一起玩,从来都不用说话,也插不进话去。
林沼禾粗短的胳膊一顿狂舞,脸兜子都急得涨红了:“阿嗣,你的准头好,你进来替我投!”
旁边的小伙伴哈哈取笑:“就凭你现在的筹数,换谁来投,你也赢不了!”
林沼禾嗖地一趟跑向他,连拖带拽,“来啊,快来啊!”强行把他拉进了亭中。
原来是太子殿下路过,见小郎君们在比试,临时起了兴致,令人拿来一柄金弓做彩头,小郎君们看到后,登时就炸了。
十六岁的太子殿下颀瘦文弱,在亭中负手噙笑,看着比他小几岁的小郎君们拼尽全力,高兴得眉眼弯弯。
“你是虞家的阿嗣?”太子问他。
他安静地站着,林沼禾忍不住嘴快,替他答了:“他就是阿嗣,我最好的朋友!”
“那便来吧!看你能不能帮他赢下金弓。”太子答应了。
林沼禾欢呼雀跃,把他推到前面,攘开众人,挺胸站直:“现在该我投了,阿嗣,开始。”他一次递上四支壶箭,两眼发光。
众小郎君嘶气,纷纷瞪大眼。
虞守白没办法,接过壶箭,一手拿两支,抬手略加瞄准后,箭飞了出去。
贯耳!还是双贯!
亭中嗡地炸响,小郎君们闹翻了天。
林沼禾张开双臂,捶胸呐喊:“金弓是我的了!”
太子也讶然,命人把金弓送到林沼禾手里,又另外赏了一块随身的玉佩给虞守白。
动静传到附近,几名带着拥趸的皇子公主,也被吸引过来了。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向他,虞守白恨不得遁地消失,这时肩膀被拍得猛地一震,林沼禾揽着他,成为了他的代言人:
“这位就是阿嗣,他刚才替我投出了双贯,一举夺魁!阿嗣他不怎么爱说话,他的事情都可以问我!”
“我想看他再投一次双贯。”
一个头上簪着金玉兰花、身穿荷花红襦裙的小娘子歪着头,杏核眼好似纯稚的小鹿,还对他眨了眨,她手里端着一个精巧的葵口盏,里面盛着吃过的甜瓜酪,适才在含凉殿中,皇后娘娘也命人给了他一盏,但是小娘子手里的这一盏,颜色有些不同。
“我也——赵初荔你干嘛抢我的话!”另一位年龄大点的小娘子生气地呵斥她,声音又尖又利。
在宫里,敢对姓赵的这么骄横的,只能是另一个姓赵的。
那个叫赵初荔的小娘子接过旁人递来的壶箭,毫不在意那一位的发难,笑嘻嘻地递向他:“给你。”
“七妹。”太子殿下冲发怒的小娘子摇摇头,才又笑着对他说:“阿嗣可愿意再投一次?”
虞守白摇头拒绝了。
那一刻,他看见那个盈着笑的小娘子愣在原地,接着难以置信地一甩头,看向太子,两朵鸦青的包包髻上,金玉兰花镶嵌的铃心曳然而响,旁边声音尖利的小娘子已经气得脸都扭歪了。
太子殿下并未因此生怒,而是忍俊不禁咳嗽几声,最后温和地放他离去。
他恭敬地朝在场的天家贵胄拱拱手,然后潇潇然转身,继续在太液池边溜达。
终于解脱了!
他大口呼吸,湖风携着芙蕖的清香,拂动得衣寐飘鼓起来,他发现款款摇动在水面的芙蕖,和刚才那位小娘子的襦裙是同一个颜色,一种很天然雅致的红。
来到人烟寂寥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撩袍坐在光滑的湖岸石上,静静地望着湖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慌乱声,心里波澜微兴,却依旧孤坐在石块上,看水纹一圈一圈粼粼荡开。
满是芙蕖香的风里夹着“十殿下”的惊呼,虞守白心念一动,想到那盏甜瓜酪,颜色跟他在含凉殿吃的不同。
她的那碗颜色更暗,应是添了绿色的材料,她白嫩的指头抠在葵口盏的凹口处,还沾上了一点浆汁。
有蕃荷菜的香气。
他在湖边坐了小半日,坐得尾椎发麻,才慢慢走回含凉殿。
听阿娘说,今日十殿下吃错了东西,喉咙肿胀呼吸不畅,差点就没了。
小娘子递向他的手,气息甜甜的,有清新的蕃荷菜味道。
而他得到的那一盏,里面没有加蕃荷菜。
看来那位十殿下,食用蕃荷菜后会起风疹。
他随阿娘去揽霞宫看望,众人挨个进去向宸妃表示关切,宸妃娘娘倾城之貌,哪怕哭肿了双眼,依旧如画中仙人,容色不可方物。
宸妃感谢阿娘探望,还问侯了他的身体。
“叶公子,小殿下已经好了,您不用进去。”帷帐外面,宸妃的女官张开双臂,拦着一位清贵的小郎君。
小郎君瞪着她:“让开!别逼我对你用符。”
宸妃听见,正要出声,近处纱帘后一阵响动,小娘子光脚跑了出来,那双脚白得像春天盛开的玉兰。
虞守白低着头。
“知则哥哥!”小娘子不管不顾想要跑出去。
宸妃急得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小娘子拉过来,抱到身上。
“怎么让殿下自己出来了?”
小郎君也冲破了女官的阻拦,扑到宸妃娘娘身边,满脸写满了关切。
“荔荔,你好些了吗?”
宸妃娘娘哭笑不得,冲阿娘不好意思地递着眼色:“今日有所不便,改日我再请琴娘来揽霞宫做客。”
阿娘说不敢,赶紧牵着他,行礼退下。
退到殿外时,他抬起头,刚好看到小娘子圆钝的杏眼里淬满了星光,里面只装着叶小郎君一个人。
藩荷菜就是薄荷[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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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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