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应梦贤臣
暴君每日娶一个妃子,隔天就杀掉,并不属实。并非每天都娶,也非每天都杀,但总要死一些的,这些花鸟使桃花使搜罗来的美人,哪个不是名声在外,多少郎君求取不得呢,可却被暴君玩乐般的杀了。
如今后宫最得宠的蕊夫人,她是跟在暴君身边的老人了,宫中哪个不敬她三分,皇后、太后、老夫人们,都仰仗她鼻息过日子呢。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这红了千日的又是什么呢。
前有褒姒、后有妲己,好像这些平凡女子真是个精怪,魅惑人的,眼睛一勾,明君就变成了暴君。
“什么时辰了?”
皇后从帷幔里伸出一只手,杨柱连忙搭上手臂,弓着腰道:“辰时了。”
“那些太学生还跪着呢?”
“是。”
“没传到皇上耳朵里吗?”
“没人敢提啊。”
太学生们在朱雀门宫门外长跪不起要求处死蛊惑君心的妖妃蕊夫人,要求处死‘八贼’之首范存真,那范存真乃是暴君的入梦贤臣,盛宠无二,那是区区太学生上书能够推翻的。
“这些人都疯了,他们以为几句话几封奏疏就能动摇范存真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他们以为真的是赵蕊、范存真等人蒙蔽了圣听?虫豸一样的东西真以为能通天呢。”
“夫人说的是,他们都是读书读糊涂了的。”
“那些青瓜里头可有我家的姻亲旧故之后吗?”
“有几人,奴才已经命人将他们拖到朱雀宫外打了一百大板,抬下去养伤了,临走还有力气骂奴才呢。”
皇后欣慰地笑了,“还是你,懂事,知我的心意。”
“还是娘娘教导有方。”
“近日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陛下心心念念的卫大姑娘到了,就宿在陛下潜邸时的王府,听说是陛下特意安排的。”
皇后讥讽道:“不过是多年前见了一面倒是上心的很,当初卫大姑娘没给陛下好脸子,可狠狠下了他的面子,倒是痛快的很,这件事,也就咱们几个知道,那些新来的,都不清楚,以后宫中可有热闹看了,这些年过去了,卫大竟然没婚娶倒是奇怪,我也只见过她一面。”
“那也不及娘娘。”
“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刘蛮儿坐下让宫女梳妆,“不知赵蕊见了她会是什么表情,我得第一个瞧瞧,这假的怎么都变成不了真的,鱼目怎么能成珍珠。”
·
高枉做了个梦,他明明从来没出过朱雀宫,却一梦梦到青分关。
梦中却出现了尸山血海,死人灰白的瞳孔愤怒地看向苍天,接住漫天的暴雨。
高枉被吓醒了,小太监立刻爬过来听吩咐,低着头等了半晌都没听到陛下的声音。
“几更了?”
“刚过二更。”
“朕睡了多久?”
“半刻。”
“半刻?”
“陛下是做噩梦了吗?是否要召蕊夫人前来?”
“这么晚,不用了,她素来睡不好,中途醒了就难以入眠。”
做了噩梦,睡不着了,干脆穿上外衣坐起来,太监们点上所有的蜡烛把宫室照得和白昼一样,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看篝火,让人在宫室中点了起来。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他听着这声音感到一阵安心。
第二日上朝言官纷纷议论高枉竟然在宫室内燃篝火,宫室都是木制的平日里就严禁烟火,若是发生火灾该如何是好?
言官薛载上奏劝谏,“陛下可忘了大召十四年的大火,烧毁了十几宫室,死伤无数,工部监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才修好,陛下此举未免不妥。”
大火烧死的数百人里就有皇帝嫡亲兄长,若不是先帝死于大火,他这个塞王别说继位了,连回京的机会都只有大丧时新帝允许方才可以。
大周以黑为贵,点缀金红纹饰、刺绣玄鸟、这身衣着衬得高枉极贵,好似真太昊之子,紫薇星君。
“你们来的倒是齐全。”并未理会躬身的薛载,许是前几日杀够了人、昨夜燃了火,玩耍够了,并不把自以为是的蝼蚁看在眼里。
他盯着大臣饶有兴致地说:“朕登基快一年了还没认清诸位肱骨,实在是朕的不是。”
众臣不敢轻易搭话,怕这位新君又起什么幺蛾子。
薛载还躬着身。
“你们不说话那就朕说吧,朕昨夜做个梦……”
梦。
众臣有种不好的预感,皇帝的梦绝非寻常,自古以来皇帝皆称身负天命,对谶纬之所深信不疑,尤其是新帝上次天人感应更是搞了个应梦贤臣,登基不过九个月竟然搞了个“八贼”出来,八贼之首范存真年才不过弱冠就官居二品、凭一介白身位列九卿,从古至今哪有这种荒唐事。
“存真今日怎么一句话不说?”
皇帝亲昵地在早朝时叫臣子的名字,未免不合规矩,可谁又能反对呢。
左侧一排为首的年轻人还没蓄须,貌若朗星俊美非凡,尤其他长得很特别,任谁看了都心生信赖天赐的一副板荡忠臣脸。
其他人的朝服都是靛蓝朱红墨绿,唯独范存真一身白色官服,面冠如玉。
“臣只是在想昨夜做的梦。”
高枉大为感兴趣,“哦?存真也做了梦,是什么梦?”
“微臣梦见了一处雄关,臣站在马道上,和陛下并肩战斗,后背相抵,陛下的血流在臣的身上,臣的血也染红了陛下的龙袍。”范存真眉头紧锁,“臣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梦实在荒唐,陛下乃天下共主麾下精锐百万,如何能上战场呢,又如何身边没有禁卫军只有臣一人守护陛下。”
同僚们的神情宛如青天白日见了鬼,鬼还把头拎在手里。
见过阿谀奉承、谗上媚下的,但范存真你也未免太拿大家不当人看。
高枉激动地从龙椅上站起,拾级而下来到范存真身边,声音颤抖,“爱卿竟然和朕做了同一个梦!”
“朕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呐!”
高枉紧紧握住范存真的手,范存真低着头,“臣惶恐,臣罪该万死窥视陛下梦境。”
“你何罪之有,这是上天给朕的启示,朕得爱卿如刘备遇诸葛亮啊,丞相。”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等朕有了儿女立储就让他喊你相父,再全一世我们的君臣之谊!”
一个早朝,八贼之首不仅地位没动摇分毫,还得了皇帝的口头承诺,未来要官拜丞相还要当储君的义父。
高枉动情地握住范存真的手说道:“前世朕创业未半、中道崩殂,爱卿在五丈原病逝,北伐无望,如今朕乃是天下之主,爱卿又回到了朕的身边,此乃天意昭昭……朕、朕……丞相!”
高枉忽然一声大喝,惊醒了泥塑的老丞相。丞相徐忌收颤颤巍巍转身稽首,“老臣在。”
高枉看他一眼说道:“你把丞相官服脱了,给纯真穿。”
满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恐怖的梦。
首辅古稀之年怎会受到如此羞辱。
其子徐温双膝重重砸在地砖上,膝行数步、凄惶地大喊:“陛下!不可啊!我父四朝元老,怎可当庭脱衣,如此屈辱、陛下不可啊!”
同时,追随徐忌收的官员也都纷纷下跪,如雕塑一般的薛载也跟着跪下,其余臣子也都物伤其类纷纷跪倒在地,范存真是第一个跪下的,未发一语。一时间偌大的朝堂只剩下高枉自己脸色难看地站着。
不仅徐温满脸是血,其他人虽然没有他凄惨但也额头乌青。
范存真道:“陛下,不可。”
他五体投地地跪着,谁也看不见他什么表情。
“若是阁老当众脱衣,臣绝对活不过今晚。”
“还有人敢对你动手,这尸位素餐的老儿哪比得上你分毫,你可是千古第一贤臣啊。”
“天下人如何能信呢?”
高枉踱了几步,“爱卿说的在理,世人眼睛都是瞎的,只看见身边方寸,爱卿乃是诸葛丞相转世定然能凭真本事让这些人闭嘴,可是如今海清河晏天下承平,江山如此稳固,存真就是想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啊。”
高枉叹了口气摇摇头,忽然转身道:“有了!不如朕命你为帅,领兵西北,剑指苍山洱海,为朕带回旃蒙可汗屠维的人头如何?朕立刻写下圣旨,西北十六路兵马全归你节制,大司农何在?国库还有多少钱财,朕记得还有一千万两白银……通通拿出来做军资,只此一战朕势必要灭了旃蒙!若是银子不够用朕的私库还有二百万两通通拿出来,再收缴全国十年的赋税,尔等福累王侯也要捐献全部家产,绣衣使统领何在,朕命你大索京师、所有世家门阀王室贵族但凡门前有狮虎的……全都进去把钱收上来,裴侍中!拟旨,命各地藩王诸侯国大王献万金,吴候十万!此等超越太祖高皇帝的功绩绩就要由朕来完成了。拟旨——”
百官不哭不嚎了,首辅衣服脱完了恭恭敬敬地托着呈给高枉,连小徐大人头上的口子都不流血了。
徐忌收道:“臣老迈昏聩,无法承担首辅之责,能有范大人这样的天命贤臣继任,臣也能安心告老还乡。”
“你真的愿意退位让贤?”
“老臣字字句句肺腑之言。”
“早同意不就好了,”高枉高高兴兴接过衣服,“来人,给存真更衣。”
等范存真穿好,高枉满意地点点头,“果然红色衬你。”
“你现在是丞相了,那朕就和爱爱卿谈谈灭旃蒙一事。”
“陛下,此事需容后再议,丞相二十岁之时也无能力出兵北伐,何况臣。”
“你说的也有道理。”高枉悻悻地坐上龙椅。
百官不敢再招惹他,纷纷闭嘴,成了哑巴瞎子。
此时,朝会的时间才进行了一半。
三跪九叩完毕,这个加冠之年的青年就成了大周国的丞相,宰执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既然发兵旃蒙不合时宜,让朕想想……自我朝代周天命,自然也要承接大周国祚,那不如换个国号如何,改周为汉,两汉四百年,大周四百年,加起来就是八百年,应大赦天下,求上天保我大汉万世之基!”
朝堂静悄悄的,有老臣受不了刺激直接晕死过去。
高枉正在兴头上根本注意不到。
他望着大殿穹顶时而癫狂大笑时而眉头紧锁,自他继位以来连年号都是沿用先帝的,没有半点要改的意思,这下竟然想连国号也改了!
昏君!
暴君!
疯子!
范存真:“改弦更张乃是大事,何况国号,应斋戒沐浴问于祖庙,若大周先祖同意自然可改。”
“对对对,新国号新气象,祖先们一定同意。”
这范存真倒是能哄住陛下,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奸贼!竟然敢给武侯抹黑,该死啊!
刚送了口气,却不想高枉还有治国良策没说。
“朕还有一治国良方要求教诸位。爱卿们不觉得这朝堂上太单调了吗?”
有人斗胆附和,“陛下的意思是?”
“都是男人,太没意思,不如选拔女官充盈朝堂,诸位以为如何?”
大召的女官多在五品之下,没有上朝的资格。
百官末祠部令尹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她身上。
高枉看了眼就嫌弃地挥挥手,“朕想要的是存真这样年轻有为俊逸非凡的女官。”
范存真:“臣会安排女官考试,拔擢贤才。”
“还得长得漂亮!”
“遵旨。”
早朝到这里就结束了,高枉看起来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腹的治国良策还没来得及和众大臣分享,不由得叹息,他叫住正要离去的范存真,“爱卿今日宿在宫中吧,与朕抵足而眠,对了,你刚刚加冠还没字,不如朕给你起一个,莫若孔明二字极妙、妙哉、妙哉!”
下朝的大臣们几乎虚脱了,互相搀扶着走出朱雀门,上书的太学生们还跪着,丝毫不知道想铲除的八贼之首竟已成为丞相了。
徐忌收在偏殿换好了常服,落在百官之后,上了顶小轿,低声说:“去集贤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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