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泽和刘助理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

云焉将蒹葭引入晴天娃娃中，又把白瓷瓶放进口袋，这才安慰他们道：“蒹葭和你的八字最有可能葬的地方，肯定跟你父母所葬之处有关。”

刘助理和李修泽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刘助理立时走到一旁拿出手机，“这个事情我安排人去做，保管不会惊动那些人。”

刘助理走到客厅小声打着电话，李修泽将目光转向云焉，“解除合葬，将那个……女鬼重新葬好，就能解除冥婚契约吗？”

云焉莞尔，心里再一次感叹他的敏锐，“李先生问到关键地方了。答案是——不能！”

“但，云小姐一定有办法解决的，是吗？”李修泽似乎对她有种接近盲目的信任。

云焉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据我所知，就你和蒹葭的冥婚契约来说，合葬八字只是个形式，所以解除合葬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修泽摊开掌心，里面还是云焉方才给他的玉色小瓶，里面装着黑色的丸药，“让我吃这个，跟解除契约有关？”

啧。

云焉扶额，有些泄气，“李先生，每次都猜到别人要说的话，还抢先说出来，你应该知道这样很无趣吧？”

李修泽袖起拳头抵在嘴角轻轻咳嗽了一声，“抱歉，是我有些急躁了。”

云焉倚在餐厅的红木屏风架上，垂下视线又去看坐在对面的男人，对方察觉到她的注视，又一脸坦诚地回视过来。

云焉想说，你不过才二十多岁，真的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在人前这么滴水不漏吗？

但最终她还是垂下头别开目光，“行叭。”

云焉懒得跟这种长了颗七巧玲珑心的人物来来去去打言语官司，在李修泽身旁的小沙发里坐下，把自己了解到的所有信息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修泽和蒹葭之间缔结的冥婚，是最为阴毒的那一种。

云焉从前了解过，有一种与厉鬼结生死契的方法叫“鬼入髓”。

蒹葭本是两百多年前的古人，那时死后应该是入棺土葬，但到了现在和李修泽八字合葬的却只有骨灰，是因为有人需要利用骨灰来做法，所以将入土两百多年的女尸焚化成灰。

云焉迟疑了一阵，还是跟李修泽说了实话，“蒹葭的骨灰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与你的八字合葬，做成放在明处的障眼法，而另一部分——”

她说到这里还是顿了一下，又看了李修泽一眼。

他很聪明，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瞳孔猛然紧缩，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则泛着异样的红，胸腔和喉咙里发出的重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在极力克制着没有失态。

云焉忽地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一直没有出口的下半句话，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说出来。

“云小姐。”李修泽声音有些发抖，“请说下去。”

“嗯——”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云焉点头继续道：“你应该猜到了。我想厨师小叶是你搬离老宅开始别居之后才到家里来照料饮食的吧？”

见李修泽阴沉着脸没有否认，云焉点头，“之前是混在老宅的饮食里，你独居之后，就由小叶继续做这件事。”

李修泽自缔结冥婚之后身体也弱，应该住在老宅的时候便是单独提供饮食的了。恰恰是因为这样的刻意照料特权，才会导致他在不知不觉中吃了十几年那些东西。

当啷。

身后传来水杯和托盘落在地毯上的脆响。

刘助理有些无措地看着地毯上的一团狼藉，双手剧烈颤抖，“云小姐，您、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焉被刘助理的举动吸引了视线，只听到李修泽那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跟着刘助理的视线看过去时，才知道李修泽方才打开了玉色瓷瓶，不知吞了几颗药丸。

这种阴间丸药，李修泽一个阳间人，吃多了也没什么……吧。

总不会飞升成仙，他这种拼拼凑凑的魂体，有点别的异能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云焉还是在指尖蓄积灵力，将一截白色纸绳索拈成一条淡金色的细绳。

她半蹲在李修泽身前，将细绳系在他手腕上。

“好了。”云焉抬起头冲李修泽笑了笑。

李修泽目光从淡金色细绳上移开，眼前女孩清丽的面庞上笼着被玻璃筛过的日光，同样是淡金色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她如扇如羽般铺开的睫毛上也仿佛带着一重柔光。

李修泽有一瞬心口剧烈动了两下，好像自己结识的这个人不是神秘却强大的玄门人物，而是一个有些有肉的寻常女孩子。

有自己的脆弱和不甘，有生动鲜活的经历的女孩子。

云焉眨眨眼，“有了这绳子做链接，我今后会护着你的。”

李修泽没有反应，似乎是走神了。

云焉弯了弯嘴角，站起身转向刘助理，想要他送自己回去。

“我改主意了。”身后李修泽语音低沉，又很坚定。

“改什么主意？”云焉和刘助理齐声问。

李修泽带云焉进入书房，刘助理独自守在门外，面目沉沉。

过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书房门从里打开。

云焉推着李修泽从房里出来。

是的，李修泽又坐回轮椅上了。

李修泽从小体弱，大概从前两三个月开始，他的身体一度虚弱到无法正常行走，刘助理在他的住处备有轮椅。

今天因为李诚造访，李修泽生性要强没有使用轮椅，一直撑到现在。

这会儿跟云焉从房间里出来，又开始用上轮椅了。

单从面部表情看，两人脸色都很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刘助理总觉得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李修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但自家这位少爷自小独立，加上幼年亲人离世，一个孩子手捧偌大家财，家族内部旁支虎狼环伺，阴损手段层出不穷。

这些经历让他养成了内敛深沉的性子，尤其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性子愈发沉稳，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单从表情判断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修泽揉了揉胸口，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八成和吃下的药丸有关。

在离开别墅前，云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修泽坐着轮椅回去的背影。

很奇怪，她似乎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就这么远远站着，看着一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云将军，别跟过来。”那个声音说。

*

夜里，李修泽给的两个档案袋并排放在书桌上。

云焉伸手拢了拢耳畔的碎发，仰头靠在椅背上深呼出一口气，花朵般的唇瓣上残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云焉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拈。

随着一团白色光焰在指尖消散，她身后的空气中凭空出现一道黑色裂缝，黑无常自裂缝之中出来，垂首恭敬立着。

“帝君。”黑无常道。

云焉指尖在桌上摊着的字面上一抹，两个印刷体的黑字像是活了一样，从纸上悬浮起来，最后缓缓落在黑无常视线下方。

“古琮？”黑无常念出这个名字之后，悬浮在空中的两个黑体字如同泡沫一般裂成碎片。

黑无常见过这个名字，古琮曾经被列为怀疑对象，但又从这个名单里被排除了。

云焉将黑无常的微表情看在眼里，并没有点破，而是抬手在空中一抹，“古琮”二字消失的地方又出现了两个金色的书法字——

驭尸。

黑无常自来睿智儒雅无波无澜的眼睛缓缓睁大，心念电转之时，它忽地笑了，嘴角带着讽意：

“祂竟然还在。”

不是疑问，而是感慨。

在黑无常看清“驭尸”二字的下一秒，云焉就张开手掌，将这两个字抹除。

“去吧。”云焉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好听，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听出声音之下掩盖的一点疲惫。

黑无常几次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垂首应了声“是”。

黑色裂缝在身后合拢，消失。

云焉撑着头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她摊开手掌，那里还有一个黑体印刷的名字。

“季斯礼。”云焉唤出这个名字。

夜里十点过，李修泽还在伏案处理工作。

因着厨师小叶的事，刘助理遣散了家里的家政保姆，此刻别墅里只有他一人。

在某一刻，男人骤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滴水不漏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

回想起白天里，还是在这间书房，他跟那个女孩子达成的新的约定，胸臆之中有种难以形容的酸楚。

当时，李修泽坦诚说出了李诚代表的李氏族人的算计——

他们发现了云焉的身份，并误会了云焉和李修泽两人之间的关系，想要利用李修泽接近云焉，从而在司家的财富版图中分一杯羹。

而李修泽自己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愿意云焉搅和进李家这趟浑水。

诚然，他最初接触云焉是带着某种目的，有好奇，有刻意结交，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

但在今天，他探知到李氏家族内斗已经到了如此歹毒的地步之后，他不想带她犯险。

云焉是无辜的，司家更是无辜的。

云焉在听完李修泽的话之后，反而笑了很久，之后才道：“你的族人，为了一点家产，不惜用歹毒阴损的方式谋害血脉同胞，他们见到司家的庞大家财，难道真的只为分一杯羹吗？”

她看着李修泽笑，眼神分明在说“李修泽，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李修泽：“……”

他没想到这女孩子敏锐至此。

“所以啊——”女孩的眼睛里似乎落入一片星河，“不管是为了司家，还是为了我自己，李家的浑水，我蹚定了。”

她眼中的光芒太过璨然，直到此时仍然带着灼热的触感，落入他的眼睛，又一路带着热度攀上耳尖，颈子，直到心底深处。

下一秒，手腕上金色光芒闪动，男人身子一软，像是困极了一般，枕着双臂伏在桌上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他站在一间欧式复古风格的书房中间。

仿真壁炉的光芒明灭不定，坐在一旁木椅上的美人身着白色的丝质长袍，黑色长卷发如同海藻一般随意披拂在肩上，壁炉暗金色的光线为这一切镀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质感，与身后略显黯淡幽深的别墅内景，共同组成了一幅中世纪油画。

眼前的男人还穿着白天见面时的那套米色针织帽衫和同色系的长裤，样貌却全然换了一个样子。

躯壳会迷惑旁人，但魂体不会。

这个李修泽的魂体和躯壳不同，他五官极艳张扬，气质却温润如玉，甚至因为魂体虚弱，还有些孱弱，脸色苍白消瘦。

艳丽张扬的五官和温雅内敛的气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风貌在他身上并存，并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你都知道了。”即便在深夜被召唤，魂魄离体，男人的口气和神色依然温柔且坦然。

他此时脑中忽地闪现白天的那一幕，女孩在餐桌旁屈膝，专注地将一缕金线系在他手腕上。

那时，他心跳骤然加快，没来由地心慌，忽然不敢直视她，只是在某一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到现在还藏在意识深处，清晰无比。

她扇形的睫羽微微翕动，秀丽的鼻尖上有一颗很小的黑痣，花瓣似的唇瓣向上翘起，似乎是在做一件让自己很愉悦的事。

他耳朵尖有点发烫，坦诚的视线中，有一丝掩饰得很好的仓惶。

云焉撑着头，点了点桌上的两个档案袋和堆叠的资料，上面忽然升腾起白色的火焰，眨眼之间那些文件连同袋子一并消失不见。

“季先生送我的东西，很有用。”

她说的是季先生，不是李先生。

季斯礼笑了。

起初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坦白自己的身份，交出古季两家的资料时，他推测以云焉的能力，大概会在几周甚至几个月之后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到那时，他该做的事情应该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不会给她带来太多麻烦。

不成想，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实力。

他是季斯礼，不是李修泽。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鬼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