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临近清明,学生,工职员有许多人放了假期,街上要比寻常的周末还要热闹些。
玉枫撑着伞,迎面像是撞上了杜牧的诗,不过只是撞了一半,依旧是落雨纷纷的清明,依旧是往来的同行人,而他们的脸上,全是放春假的惬意与快乐。
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们携着手去吃咖啡,走进路易斯成衣店挑选鲜亮时髦的衣服。
年轻的太太们领着小姐们,去龙凤旗袍店,定制华丽的旗袍。
若不是耳边响起的,日本女人木屐,嘎达嘎达敲地的声音,或许会让人心情好一点。
玉枫回头一看,四个穿和服,撑着樱花伞的日本女人,一起嘎达嘎达的往前走着,简直是吵闹,他孩子时候,大人就教导着,走路不能趿拉鞋子,一是感觉这个人是很邋遢的,二是时间长了会损坏鞋子,是要被打的。
这种声音又和高跟鞋的声音不同,高跟鞋的声音,是清爽的哒哒哒,决计不会,是这种让人厌烦的声响,高跟鞋有一种神奇的活力,即使人疲惫了,那一声也是缓慢,而清脆的声音,像是从深远巷子里传出来的喃语。
或许对于脚来说,那是镶宝嵌玉的枷锁,可胜在它着实美丽而又动听。
她们趿拉过去,地面上留下几条道子,鼻涕虫爬过墙面似的,留下明晃晃的粘液道子。
她们远去了,虽然她们衣服料子不甚结实,颜色却实在是闪眼,在一众的冷色调的世界里,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突兀。
玉枫愣了愣,方才转身走进卖场,卖场大厅里一台很大的留声机放着唱片,仔细一听好像是电影《乱世佳人》主题曲,总让人想起费雯丽一双眸子。深沉沉的浸着泪水,只是任它浸着,怎么也不擦。
玉枫捡了些橘子,苹果,这都是去年的水果,任它千藏万藏的呵护着,也起了皱,长了星星点点。
新果子,只有南方新下来的琵琶之类的,总是软弱的,像一颗变了形状的蛋黄,不经意间便会散了。
卖场里也有卖糕点的,只是不大新鲜,上一年,蒋先生为了图省事,就顺便在卖场里买了,结果被蒋夫人一顿嫌弃,最终还是重新买了新的才作罢。
而旧的那一包非要玉枫几个吃掉,中式的糕点,着实不大好吞咽,一块糕要喝一大壶水。出卖场大厅时,大厅里已经换上了《午夜》的唱片。
糕点铺子在两条街外,虽然附近也有铺子,只是那一家和清明节很般配,只叫杏花楼。
牧童去杏花村买酒去,玉枫去杏花楼买糕点,或许众人也是这般的心思,杏花楼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杏花楼平时,少又这般的大排长龙的时候,新一代的人,比起中式的糕点,更爱新开的凯司令的蛋糕和面包。
大约是祭祀的先祖们吃惯了,接受不了舶来的糕点。中国的糕点种类很多,多分为两类,一类是带个酥字,什么菊花酥,一捏酥,素桃酥,杏仁酥,茶酥,马蹄酥····
大约是制作的时候,都有做酥的工艺。单只听酥字,仿佛已经在自己的牙齿里,咔吧咔吧的响起来了。
另一种就是各种的糕,各种馅料的糕,生生要噎人似的。现在的新式的家庭里,举办大宴会,小聚会都买西式蛋糕,也叫糕,却不噎人,外边覆一层厚厚的奶油,下边是面包。中国的肠胃,有时不大适应吃那些奶油,吃了要跑肚拉稀的。但是等到下次举办宴会,依旧会买,依旧大快朵颐,像是要考验自己的肠胃似的。
提起中国的糕,玉枫印象里是外祖母和姨太太坐在旧式的庭院里,她们的样子是模糊不清的,只是黑黢黢的影子,但依旧清楚的记着,她们吃的是枣泥绿豆糕,印的是合和二仙的模子,一个下午,两个人,一壶极酽的茶,两三块糕点,端坐在椅子上,翘着几双三寸的小脚,伴着流言蜚语待到日落时分,方才被人请进屋里去。
玉枫偶然把这话说给蒋夫人听,蒋夫人只说他胡说,就连他大姐玉欣,都没有见过老太太。只说,他不知是从那里听来的。他自己猜想,或许是从天京老公馆墙上的照片里看到的吧。
天上的雨渐渐的小了,玉枫收了伞,一众人纷纷收起伞,像一下子被打破了保护膜一般,**裸,光秃秃的。缩近了人的距离,却让人有些不大好意思。
玉枫只把眼睛搁到远方,因为前面的一个女人的浅色旗袍的后肩膀上淋了雨,浸透出旗袍里,深色的内衣的边角,为避嫌疑似的,只把眼睛扔在远处,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手里装水果的网兜往下坠着,勒着手生痛,地面上半干半湿着,便把水果放在鞋子上,来缓解手痛。
转头一想水果是要用了做贡品的,又觉得不大尊重,又用用力气把网兜抬起来。
正在这细小的道德与痛苦的纠结时,只听前边有人叫他,抬头看,隔了前边一个年轻女人,又隔了两个阿妈前是余晟,他正向着玉枫招呼着,玉枫也说了句好巧。
余晟和阿妈换了位置,来到玉枫的前边,打招呼:“好巧啊,你也来买糕点啊。”
玉枫笑笑,余晟又道:“我母亲很爱吃这家的糕点,我来买一些带回去给她吃。”
玉枫与他寒暄几句,看似不经意间提起蒋先生要送他去留学的事情。
余晟说:“去国外也好,这里已经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安稳的城了。”
余晟眼底有一抹沉甸甸的失望与凄楚,让玉枫无法忽视。玉枫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余晟沉了沉气,才说道:“前天,东洋人来学校实验室,要占用实验室,还要老师们留下来做研究。”
玉枫问:“研究什么?”
余晟说:“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想要研究什么,无非就是想让我们自己,杀死我们的中国人,让我们假借研究的名头当刽子手。”
这话在这样的场景下说出来,有一种**的恐怖感,玉枫心里也不禁有些怆然。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他离开学校,劝他离开中国,只要不是他去做,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他逃了,依旧会有人被逼着去拿起刀朝着那些亲人身上挥去。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从一条恶狗嘴里,拿出一个肉包子,即使那个人是这个包子的主人。余晟见玉枫呆呆着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说给一个他的学生,是想要这个学生给他出主意吗,不是,他就是想要说给一个人听,他没有办法说给父母,他的同事则是也如困兽一般,只是两个人对着头叹气罢了。
他说完了,便觉得后悔了,他拍拍玉枫的肩膀,只佯装无所谓的样子说:“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又说牛不喝水,怎能强按头,总会有办法的。”继而转头问玉枫要去那里留学。
玉枫看看余晟,不忍心戳穿余晟,只道:“我不知道,我爸想要我去英国。”
余晟说:“要是学机械,当然首选是德国,别的不说德国的工厂的机械,算得上数一数二,只是现下这个时候只怕德国也乱的很。”
玉枫点头把蒋先生的话,说给余晟听:“我爸说德国人顶无趣,木讷,缺少幽默,一板一眼像个外国假道学,还说是没头脑的战争贩贩子,说我去了会变成一个自私的蠢蛋儿。”说着两人都笑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