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嗔没有选择继续攻击。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甩掉匕首上的鲜血,没一会,轻笑讥诮道:“为我付出?”
莉莉丝嗤笑:“别这么无辜。”
“那么多,”她指了指远处那些护卫军人,手间还在滴着粘稠的血,一字一句道:“数以千计的实验品,他们只是为了你的成功而铺路。”
沈嗔望向她所指的方向。
看得出来,那些人十分木讷,不仅未配备光能枪等热武器,甚至连灵巧的箭矢都够呛,即便一个一个都被叶陆林解决,还是前赴后继,重蹈覆辙。偶尔有几个爬起暴怒的,也没有丝毫理智,只是如同发狂的疯牛冲上前去,再被安全官先生轻轻巧巧撂倒。
沈嗔一言未发。
半晌,他收回视线,清泠泠的眼神瞧过来,没有接话,而是一针见血道:“你也是吗。”
闻言,莉莉丝仿佛骤然被戳到了逆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毫无预兆地,她的自尊轰然一声,全部倾塌崩裂,一切痛苦破碎的回忆如同废墟般将她掩埋。
莉莉丝挣扎其中,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贝亚特从旁帮助她冷静下来。
于是,沈嗔就见对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莉莉丝眼睛里瞬间弥漫上一层红血丝,手指攥紧了一直握着的金铃铛,竭力忍耐下脑内的针扎刺痛,闭眼调息,直到最后所有虚实混作一团。她忍不住睁开双目,抛去之前伪装的话语,嘶声质问道:“你知道什么,沈嗔?!”
“你以为只有实验进行前的那些探路石吗?”
“根本不是!你原来是个完全失败品,但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另一个实验的成功,所以转变了实验方向。”
“之后的所有人都只是为了复刻你的偶然,可他们无一例外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说到这里,她狠狠把哽咽吞了回去,改口强调道:“……现在这个样子。”
话音落地,似乎风都为此颤动,席卷过鲁昂广场,吹起莉莉丝凌乱不堪的发丝,打在沈嗔身上。
被她怒视的青年没有说话,平静的面色下是汹涌的思潮。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原因。
他垂下眼睛,手指蜷起,摁着骨节沉默起来。
这一刻,无论莉莉丝是否是利用这些话在干扰自己,沈嗔都无法做出除默哀外的任何回应。
从这时起,所有的从他口出的语句皆为辩驳,他罪恶如此,赎罪券自该买好。
一时间,难言的寂静充斥这方。
可现在远远不是内疚于心的时候,沈嗔重新抬起眼眸,缓缓道:“我很抱歉,自当为此付出代价。”
“那你呢。”
莉莉丝一愣。
“你和‘法则’合作的时候,有想过怎么赎罪了吗。”
沈嗔眼尾淬出一点冰凉的锋利,匕首把在指尖,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银光,随后不等回答,手指一抵,刀刃便呼啸着冲向那边。
莉莉丝滔天的愤怒被震惊中断,终于恢复点理智。看着旋转割裂空气的锋芒袭来,她立即扑向侧边,一边捏碎了手心间的铃铛。
鲜血淅淅沥沥地从她完好的那只手流下,蹭在了花岗岩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莉莉丝却无暇顾及这些,低头伏在地上。
待回旋的匕首擦过头顶,回到主人手中时,她才缓慢抬首,将目光定在沈嗔那边。
莉莉丝踉踉跄跄撑着身子站起,手背抹过脸颊上蹭出的伤口,擦掉鲜血,喘息几声。
随后她微讽道:“你也配审判我。”
话音刚落,另一侧,原本侧翻在地的那辆金色马车,渐渐以极慢速度地升起,立在裂成蛛网的地砖上。
它原本就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起来的过程中又将车轮收起,便彻彻底底成了个有盖的棺材。
莉莉丝笑了起来,对手心的伤毫不在意,鼓了几下掌,不怀好意道:“沈嗔,你想见你的母亲吗?”
不远处,那句话顺着风灌进了艾尔达耳朵里。她瞪大眼睛,无意识的“啊”了一声。
大家都是试管生的,哪来的妈妈。
被蒙在鼓里的研究员小姐一头雾水。她看向那个四方盒子,比沈嗔还惊讶。
她震惊又纠结地想道,这是把培育沈嗔的那支玻璃试管带来了吗?可哪有这种道理,谁都不会去留恋一个死物,这一切未免也太荒唐了。
而沈嗔就比艾尔达明白得多。
他知道莉莉丝在说谁,却面色未变,轻嘲道:“你被骗了吗。”
这是事实,沈嗔并未说谎——他母亲早已在他六岁那年身亡,沈嗔看着尸体送去焚化炉火葬。
可听见这话,莉莉丝笑意更深切了。
她嘴角的弧度变得天真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要畅快撕开蒙蔽沈嗔多年的遮布,揭晓淋漓的真相:“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会放过你母亲吧。”
她侃侃而谈:“沈嗔,你有多难把控,他们是最明白的,而你唯一的软肋在哪里,他们也是清楚的。”
“只有蠢货才会割断牵着风筝的引线,真正的智者只会让其透明起来。”
沈嗔攥着刀柄的指尖冷却,和这里的雪同等冰凉。
他明明听见每一个字,却有些理解不了其中意思,只能皱眉看着对方。
那边,莉莉丝笑着举起手,再次轻描淡写地击了下掌。
这次,金色的盒子有了反应。
“咔哒”一声脆响,是机关启动的声音。沉重盖子匀速挪开,四方隔板下降。
金灿灿的长方形中央,露出一位躺着的苍白女人。
女人很瘦,穿着一袭纯白色的长裙,有张与沈嗔极为相似的脸庞,十分美丽端庄,浑身插着透明管子,沉睡在红色丝绒垫上。
沈嗔目光早早落在那里,在乍然得见的那一瞬,睫毛没忍住颤动了几下。
——她和他记忆里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而几米远的地方,艾尔达已经听愣了。
此时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沈嗔的确是有个人类母亲,他的母亲还去世又复活了。
且不说死而复生有多离奇。
就说沈嗔有母亲这件惊天秘闻,传出去都是要引爆联盟的程度——等于你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告诉你,他是外星人。
不不不,也不是。
研究员小姐惊恐地想,是外联盟人!
可这很难——联盟外,只有保留区还采取最原始的繁衍方式,有着父亲与母亲,而“法则”禁止保留区居民进入联盟区域,一旦发现必须遣返,否则就会面临执法庭的人道毁灭。
这意味着,沈嗔不可能在联盟自由活动这么久,还当上了执法庭庭长。
她觉得背后必有巨大隐情,沈嗔选择不告诉她,或许也有自己的考量,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帮助对方。
自那座金棺显露真容,研究员小姐便看向沈嗔。
他们认识时间不短,但艾尔达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她说不上来,明明对方的表情,甚至目光,都与往常别无二致,可莫名让人觉得有种浅淡的难过。
她知道,那是有关人类最大议题——生死与爱的感情。
按理来说,这种难过应当很宏大,可放在沈嗔身上,却显得并不浓重,像是外面包裹了一层塑料壳,让人看得模糊也触不着,但就是硬邦邦地戳在那里,把他和当下喧嚣沸腾的所有都割裂开来。
艾尔达更加觉得他需要有人支持。
她正准备义不容辞,顶着危险去到沈嗔身边时,后者好似有所察觉,没回头就淡淡道:“躲好,研究员小姐。”
艾尔达被点名,刚鼓起的一点勇气立刻像火苗被吹散,熄灭在了风里。
她灰头土脸地闭合上了车门。
莉莉丝则十分不满意。
她没能看到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此时看着沈嗔表面冷淡的模样,总觉得是用她们的理智换来的。
这个成功的实验品,夺走了别人的体面,让自己显得如此衣冠楚楚,简直是罪无可恕。
于是她冷笑,说出来的话愈发恶毒:“你母亲当初为了你甘愿去死,现在又因为你不生不死。我如果是你,害了这么多人,哪还有颜面活在世上。”
沈嗔的目光还是看着那边,没有应答。
过了一会,他才收回视线,举重若轻道:“莉莉丝小姐,你的亲兵呢。”
那位女士一愣。
沈嗔的眼神感觉像是看穿了所有,这种被迫的**让她不适难堪。
莉莉丝道:“你是真的不担心你母亲?”
“那么也许,我可以让她与你真正的永远分别。”
她的话多少带了点故意激怒的成分,而沈嗔却十分平静。
他扫视下方广场,看过在躁动不安的人群外维持秩序的军人,又侧头轻轻略过那些倒地的护卫,叶陆林消失不见,沈嗔却似乎早有预料,目光回到警惕的莉莉丝身上,道:“这里没有你的亲兵。”
这里无一例外全是男性。
沈嗔知道莉莉丝的偏执,并且——
他开口说道:“老约翰森,不知道您还有印象吗。”
莉莉丝没有回应,事实上,她记得很清楚。
青年微笑道:“那是前任执法庭庭长,我的——”
他想了想说:“算是我的老师吧。”
“他在执法庭的档案里详细记录了争夺战的过程。”
“小姐,试问连枪都不会用的外来者军队,是如何产生‘两方之间采取搏杀、子弹扫射、地雷陷阱’的场面的。”
沈嗔声音很轻,却在周遭的喊叫和推搡里,清晰地传到莉莉丝耳旁:“这是全新的外来者军队。”
“你杀了前一批人吗。”
莉莉丝拧眉,惊怒道:“你——”
沈嗔抬手,掌心朝前,以一个简单的手势打断了对方话语:“是不是并不重要,莉莉丝小姐,你拖住我的目的是什么。”
“你的亲兵去哪里了。”
他并没有询问的意思,似乎只是让莉莉丝知道,他早就发现不对:“我猜猜。”
黑发青年冷静说:“首都星?这个目标非常不错,小姐。”
说着他还鼓了鼓掌:“执法庭此时正是最薄弱的时候,还有内奸,里应外合最好不过。双螺旋中心没有反抗能力,事务院听从‘法则’调遣。”
“您的计划周密完整。”
“烧死茉莉的确有惩罚的意味在,但也是防备我活着出来,第一时间赶回首都星的诱饵,是吗。”
他像是一开始便看穿了全部,只是配合莉莉丝玩耍的长者,道:“我的……”
沈嗔顿了顿,露出点冷淡虚假的笑意:“那是我的母亲吗,莉莉丝小姐。”
“还是为了留住我的又一个诱饵。”
莉莉丝没有说话。
她嘴唇失去血色,缄默不语。
过了半晌,她开口,冷漠道:“沈嗔。”
“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但你忽略了一点。”
莉莉丝看向那座金棺,说道:“我比你所认为的更恨‘法则’。”
“那我怎么还会答应与它合作呢。”
她轻飘飘给出答案:
“因为它给的见面礼丰厚,诚意满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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