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季府门外拐角胡同里,一株大树下,两个乌衣乌帽的小厮鬼鬼祟祟站作一堆。
“……若被问起为何没随少爷同回,便说我俩把人送到了府门,才转身去……给家里人买点儿东西,明不明白?”
其中一个个子矮小,眼睛转得飞快,看起来很是机灵,正是季千里屋中的阿贵。
另一个则身材壮硕,几乎两倍于他,只是看着脑瓜子不太灵活,问道,“为什么?”
“傻子!咱俩被派去保护少爷,若让夫人知晓我们没跟着少爷,反偷溜去玩儿,还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哦,”大个子老实点头,“可若是撒谎,少爷必定知晓……”
“啧,说你傻,你还真笨得没边儿了!少爷菩萨心肠,会忍心看你我挨打么?!”
“哦。”大个子又点点头。
两人走了几步,那大个子又问,“……可是,若是少爷还没回府呢?”
阿贵一顿,跳起来甩他脑瓜子一巴掌。
“没脑子!咱们跟了少爷这些天,哪天他不是到了时辰便乖乖回府?他比咱们还担心夫人呢,再说了,他不回府还能去哪?”
“哦。”那人再次点了点头。
但这次,两人又走出几步后,阿贵又停下步子,搓着下巴道,“等等,万一……”
“什么万一?”
“我说……万一少爷当真不曾回府,你可打死不能承认没跟着,听到没有?”
大个子老实问,“那夫人问起来怎么办?”
“便说,便说今日人多,看花了眼……算了算了,你只紧闭着嘴,全由我来说,大小姐可精着呢。”
“可你不是说,少爷必定回府了么?他不回府还能去哪儿?”
“万一!凡事还有个万一呢!”阿贵气得直摇头,“少说话,赶紧进屋去。”
两人蹑手蹑脚进了府门,原要不作声溜进院中。怎料前脚踏进去,便见门口聚着一堆人,不知等了多久,个个虎视眈眈。
再半个时辰以前。
“二少爷呢?”
酉时,季府一家数口坐在饭桌旁,唯独没见着老二,眼看季夫人脸色大变,季月明忙道,“正让桑麻去请了,许在来路上呢。”
说时桑麻匆匆忙忙跑进门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小姐,二少爷没在屋中!”
“没在屋中?”季夫人忙站起身,“怎会不在屋中?”
她自知护国寺有人潜入,那和尚也始终不见人,又听季千里一下山便遭人打劫,已有些草木皆兵了。季铭光忙道,“去院里找,不定在哪个阁子里读经呢。桑麻,你慌什么,千里还能在自家走丢了不成?”
却不多时,那季府丫鬟小厮们找完大大小小的阁子、厢房、书房、亭子,又回来禀报:少爷没在府里。
“没、在、府、里?!”
季夫人眼前一黑。
季老爷忙扶住夫人,“夫人,莫急莫急,许是玩得忘了,阿和阿贵都跟着呢,莫自己吓着自己。”
季府于是倾巢出动,候在府门,一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小厮做贼似的踏进府门,众人眼睛一瞪。
还没说话,那大个子小厮已紧张道,“……夫夫夫夫人人人我们见二少爷进了府才去买买买买东西…….”
季夫人已晕了过去。
季府乱作一团。
阿和阿贵跪在堂中抖如筛糠。
季月明狠狠拍桌,“说!”
阿贵先道,“今日人多船多,少爷的船一进湖里便没了影……小的们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以为少爷回了府,这才回来……”
“没找着?”季月明脸色一变,重哼一声,“你俩是压根儿没跟着少爷,还是贪玩儿跟丢了人?”
大个子阿和垂着头不敢说话,阿贵却早知大小姐厉害,叫屈道,“冤枉啊大小姐,小的的确是跟丢了少爷……”
温良礼道,“明儿,今日人.流甚广,跟丢也不无可能,当下还是……”
季月明道,“你别帮他俩说话。阿贵,阿和是个没主见的,但你是二少爷房中服侍的人,上回他早上出门,若非姑爷遇着他,你可有半分清醒?你再耍滑,可别怪我让人上板子!”
一听上板子,阿贵叫起冤枉,“大小姐,小的今日确是在那风波湖里跟丢了少爷啊!……等人都散去,小的也跟阿和沿着岸边找了许久,后来还碰上了十一王爷,大小姐若不信,可以差人去问……”
“十一王爷?”季月明瞥了眼自家三妹,“关他什么事?”
“那会儿十一王爷听说我们在找少爷,笃定少爷必已回府了,还让小的们不必再找…….”
季老爷道,“难道他见过千里?千里告诉他回府了?你何时见的十一王爷?”
“……约莫……两个时辰前。”
季老爷亦是眼前一黑。
季月明道,“爹,您别急,孩儿这便差人去王府问问。另找人沿着府上去风波湖路径找着,我还不信,谁还敢害他了。”
府中上下全部出动,季月明究竟肚子不便,只能让相公带人去;季老三老四一半担忧二哥,一半贪玩儿,也混在人群里头。
“大小姐,”阿贵临出门前还想求饶,“小的这些日真是时时紧跟着少爷,今日不过见那人多热闹,才与阿和看走了眼,求小姐从轻发落。”
“你还有脸求情?!二少爷回来若少了一根毫毛,不用我发落,娘也绕不了你们。”
一众人举着火把在城中散开,直找了大半个时辰,到那风波湖畔时,季无尘才知二哥真是丢了,脑中已闪过一百个可怕画面,呜呜哭道,“老三,你说,二哥他会不会已经……”
阿贵跟着一道哭,“少爷,我可怜的少爷——您要是没了,小人可怎么活……”
“闭嘴阿贵。”季平沙圈着手,强作镇定道,“季老四,你少乌鸦嘴,二哥有佛祖保佑,才不会有事。还有我是你阿姐,你再敢叫我老三,我让娘打你的嘴!”
忽然,三人听到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平沙?”
“二哥——”
“少爷——!!”
借着月光火光,只见岸边雪柳下,一匹白马儿威风凛凛地站着,马背上端坐一个白袍男子,面容半隐在雪柳阴影中,看不分明相貌。
他二哥站在马儿跟前,手还轻轻摩挲着马儿脖子。
“少爷!”阿贵声泪俱下,只想抱着少爷大哭一场,到底外头人多要脸,只敢匍匐在他脚边。
“二哥,你去哪儿了?怎地到现在还不回家?我们找了你好久,娘都晕倒啦!”季无尘眼泪说收便收,吸溜着鼻涕问他二哥。
忽地扭头看向流云,“哇,好漂亮的白马儿……”
伸手欲摸,紧接着便是一声撕心大叫,“啊——娘——疼——!!!”
季平沙幸灾乐祸地大笑,季千里忙拉开他手,半是惑然,半是责备地看着流云,“流云,你怎么突然咬人?”
马上一声哼笑。
流云褐色眼眸无辜地眨了眨,又半阖上眼,斜睨着众人。
“二哥,”季平沙早注意到马上还有人,“这位公子是谁啊?”
“这是……”
“千里!”
温衡领了几个小厮从另一头跑来。
季千里应了一声。
正要再答季平沙的话,只听平沙“啊”了一声,回头看,那马儿身上已不见了越东风身影。
兼着一声哨响,流云最后蹭了一下季千里,亦朝一边跑了开去。
风止,只留圆亭静立水中央。
季府慌乱则到亥末方歇。
季千里回府后又被爹娘叫到房里,又将这夜之事简短说来,直听得季老爷皱眉,季夫人更是几次揪住心口,几乎又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天子脚下,那亲卫队的人也忒放肆……”
“夫人。”季铭光打断她,看向儿子,“……千里,那位救你的越公子是什么人?今日真多亏了他,不止救了你,还有你那位朋友。一句多谢是不够的,爹爹明日需得亲自前去拜谢。”
季千里摇头。
“孩儿也不知那位越公子是什么人,只知他住在圆亭里。”
“住在亭中?”季铭光微微皱眉,叹道,“想必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自己尚且无家可归,却还肯收留阿笙姑娘和那位老人家,也是个好心人……”
季千里点头。
季铭光沉吟道,“千里,阿笙姑娘既是你的朋友,麻烦人家多有不便,不如爹爹派人将她接回家中,另找名医替她爷爷瞧病,你看如何?”
“那再好不过。”季千里面上一喜,“孩儿替阿笙谢过爹。”
季铭光笑呵呵道,“傻孩子,跟爹爹说什么谢。”
季千里出门走到一半路程,忽地想起,那越公子说过爷爷伤重,一来一回地折腾,忙又回身去找他爹。
刚到门边,又听他娘道,“老爷,这位越公子是个好心人,可到底年轻气盛——听十一王爷府上回来的人说,他竟把宇文承都踢到湖里去啦!宇文承都是什么人,睚眦必报,又本就对老爷有些成见,而今……只怕他还不知惹祸上身。”
季老爷叹了一声,“是啊,所以为夫明日才去劝他离开。”
“可别太张扬,让宇文家的又恨上咱们。”
“嗯,我当心些。”
“也别让人受了委屈,银子要给够,要没有他,这孩子……呜呜呜……”
“是,是,哎,我稍后便去让人准备。夫人呐,快别哭坏身子,孩子不是没事儿么。”
“……还是没有那老和尚的消息?”
想必是季老爷摇了头,她这次只比方才还要急切些,“这可如何是好?他今儿可又险些丧了性命。”
“夫人,你是关心则乱,你怎地不往好里想,千里次次遇险,次次都有贵人替他化险为夷,许是……”
“许是许是,我看许是你这人心太大!”
……
季千里若有所思地回了院儿,却见一人跪在门边饮泪,不禁吓了一跳。
“阿贵?这是怎么了?”
“少爷!”阿贵抱住他腿,“您可要救救小的呀,您不救小的,小的可真没命啦……”
季千里忙把他扶起来,阿贵把今日之事一一交代,抹着泪道,“小的当真就今日一回跟丢了少爷,哪知道少爷就遇了险,小的若早知道,打死也不会离少爷半步……”
娘找人跟着我?
季千里看他哭得伤心,未作多想,“你放心,娘不会打你,也不会赶你走,阿姐也不过吓唬你罢了。”
“呜呜呜呜呜……”阿贵却是越想越怕,一把鼻涕一把泪,“您不知道,大小姐是暂时没工夫对付小的……”
季千里让他安心躺下,给他盖了被,“不会的,阿姐最心善,你安心睡罢,我明日自去跟她说,不要为难你。”
阿贵原本已躺下了,忽觉不太对劲,挣扎着要爬起来。
“怎么了?”
“少爷,错了,该小的服侍您睡下!您快……”
“别起了,我自去睡。也别再哭了,你哭哭啼啼的我可睡不着。”
“呜呜呜……”
季千里躺在床上,外间阿贵哭声早歇,代之鼾声。他却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脑中一会儿是几个打人的少年,一会儿是阿笙坐那小船忽地裂开,一会儿,又是阿笙在亭中所言,最后又想到他爹娘,便难免再想到那位似曾相识的越公子。
他踢那位宇文公子做什么?
我又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他又干什么那么讨厌我?
——不尝烧鸡之味,怎能说自己当真不喜欢呢?
——难道真如阿笙所言,我其实并不知晓自己在信何物?因此那时在山上,我才心生试探?
月透窗纱,淌过案几经书,一只诡异的鬼面被照得轮廓分明。
季千里忽地打了个寒噤:倘若当真如此,我岂非入了邪见?我是修佛之人,入此邪见,岂非是最大罪过?
一股莫名惧意攫住了他,白日里各种狰狞、轻蔑的脸重又出现,那不断扬起的鞭、鞭上闪光的血、无尽的水,一股脑地涌过来……刹那间,他察觉自己的心不静了。
他急忙翻身坐起,想那上师所言‘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又默念一遍心经。
如此一一思想,经文流于心,一道金光从他眼前掠过。
……是佛祖。我是见过佛祖的。
——不错,我或许不曾记得前世,或许不曾尝过尘世因果,但我是见过佛祖的……旁人或许不知,我却是亲眼见过的。
霎时间,种种杂念俱被驱散,种种幻象亦已消失。他终于有了睡意。
翌日,季铭光亲自带着儿子登亭拜谢,但湖边小舟不见了踪影,圆亭再度孤零零留在水中,那风不吹起,便看不清里头是什么光景。
好不容易弄了条小船划到亭外,里头却半天没个声响,东风再次将轻纱扬起,那里头已是白茫茫一片地干净——亭中石桌石凳还在,那白袍人却消失了,连阿笙也不见踪影。
季千里只好去找秦醉儿姑娘。
季铭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向守礼的儿子,但见季千里一脸修行之人的坦诚,也自觉是想多了,便让他在外头待着,自己冒着被夫人拧耳朵的风险,去那风月楼找人。
叵耐季大人面子不够大,秦醉儿姑娘不肯见。
最终还是季千里走进了风月楼。
他只需往楼里一迈,满楼佳人谁不像看稀奇似的瞧他?但他于昨夜初初自悟,此时目不斜视,也并不觉得脸红。
问了就近一个女子,“请问秦醉儿姑娘住在哪间?”
那风月楼里的女子闻言,更对秦醉儿姑娘心服口服——连活佛都得上门找她!
秦醉儿姑娘却是受宠若惊,生怕污了灵童名声,连房门也不敢关。
因此那时,“醉”字牌的阁子房门大开,里头正襟危坐着风月楼头牌、灵童和一个中年男子。
门口、廊上、楼上楼下却是上百双眼睛瞧着,只听灵童问,“醉儿姑娘,你可知那位越公子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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