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声,什么东西塌了。
季千里揉了揉眼,晴明景象消失,那路口却是遭火烧毁,眼前这仙宫分明还是山石孤城。
那处自外朝当中拱高,居高远眺时,已觉其宽广不可量,到得近处,那门墙直如宫墙,沿途数道空门过去,壁留仙鹤、麒麟、凤凰残影,每隔数丈,门前都守卫龙、虎、犬等生肖兽首,原本威风凛凛,遭烈火舔过,又经十年风雨,已然残败如斯。
看高处黑土绿树黄石相见,想原先必是屋连屋,木靠木,而今都已烧尽,砖破瓦碎,廊柱坍塌,焦黑一片,一些烧不穿的阶石、墙壁、粗柱支棱其间,便似一具具骷髅黑骨,寒鸦一响,寒风一吹,高柱坍塌,轰然一片烟尘,好似亡魂惊动。
无人见到这景象能无动于衷。
季千里屏住气息。
“怎么啦,看着吓人?”
他摇头,用力握住他手。
路径太远,二人都未下马,就此钻入门内,这时却再没听见那几个少年声音了。只有马蹄声走在其间,一路都是一般死寂,还有霉烂臭味。
一大世界,唯草木不受干扰,一遇光、风、水、土,火灭后依旧重生,仿佛又从死寂中长出生机。
沿途当已有人打理过,花草未占行路,转墙过院,行廊跨池,虽都破落了,依稀可见得昔日风光。
季千里便问他这是什么,那是哪里,越东风一一告诉他,从前外头是下人住所,连着马厩、柴房、厨房、药圃、菜园、花院,种的有桐柳,桃杏,海棠。
遥遥看见一块凸起的大石之上为弟子住所,含练武场、兵器房、书阁、琴楼、棋室。
最上是主人家,越家人丁少,但这片地占地最广,也无非是饮食起居、闲时作乐,稍奢华一些罢了,越无涯和裴晚常在外,住最多的反是侍女。
流云走得不慢,然沿途碎砖烂瓦总有些误事,它又似知晓在这里头飞奔不得,约莫一刻功夫,还才走在外头。
他记性一直很好,口条清晰,三言两语就说清了,那语气却只如说别人家,季千里始终拉着他手。望着这些破落之物,他忽然有种比回家中、出郑家更说不出的滋味,忽然觉得他竟忽略了一件重要至极的事。
“汇儿……”
他声音压得低,不过越东风还是听见了。
他微一怔,伏低身子贴着他,“……怎么啦。”
不知为何,季千里总不能把别人口中的越汇和他当作同一个,即便是听他亲口说了,那仿佛也是一个小的越东风。他也从不这么叫他,好似那是人家爹娘才能叫的。
这时第一回叫了,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轻声道:“我们下马走一会儿,好不好?”
“不舒服了?”
他摇头,“我想抱一下你,好不好?”
越东风笑出声,“哪时不是由你,难道我还会说不?”
自然不会,正在浓时,不等人动手,他必也早把人搂在怀里,还要揉腰摩手,调侃一句:当真只是想抱一下?小师父不知,马上也能抱,不只能抱,还能做别的。
然而他知眼前这少年于**并不扭捏,领悟到那一问仿佛无关情爱,说完这一句,倒也像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等季千里又问一声,他也就抱人落马,规矩地站在一边。
季千里摘了帽,笑了笑,仿佛为了掩饰那赧意,猛一把搂住他脖子。
越东风被他勒得俯低身,失笑道,“你再用点儿劲,就能勒死我了。”
“那我们就一起死。”他更紧地搂住他。
“成日把死挂嘴边,贪好听来着?”他声音嗡嗡的,“以后不许说死。别人都能死,你不许。”
季千里心道,说死是任性,说不许死更任性,嘴里道,“明明是你先说的。你也不许死。”
他叹道,“我也不说了。”
“那我也不说了。”
季千里把他脑袋捋下,搁到自己肩上,摸他头发,不合时宜地喃喃着,“真想小时候就认识你。”
“……真的?”
“嗯。那时就认识你,再也不去寺里,天天来找你玩。缠着你把到处都走一遍,不让你午睡,被人抱去别的屋子。”他发誓一般道,“把你变成我的。”
这一抱的确也无关情爱,他是见了这琼楼玉宇坍塌如斯,实在心疼他,仿佛心疼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一个孩子,心都要碎了。知自己别无用处,只想把心跟他贴在一处,免得他见了旧物伤心。
这未免太孩子气了,越东风心道。然而滋味却也不差。
他圈住他腰,“倘若我小时候待小师父不好呢。”
“没关系,你第一回见我就讨厌我,你说过了,我也知道的。可是也没关系,你就是真的要杀我,我也不怪你。”
他很轻地笑了下,“胡说。”
季千里也笑,“我就要胡说,之前忘了说,你还要依我一点儿。”
“嗯?”
“你是我的,今日进来了,你可不能再把我丢开。”
“我什么时候把你丢开了?”
“有啊,像那回掉下马去。”
不能说死,那便只有那一刻掉下马去。越东风唔了一声,“再叫一声。”
“嗯?
他吻了一下他耳根,“再叫我一声,以后都不讨厌你,不把你丢开,都待你好。”
“汇儿……”
有一瞬间,越汇仿佛看到那锁链彻底松开,不需再去问那不明白。他就此闭眼枕了片刻,好似已在畅想往后那漫长的无聊日子。
“叫越昙……”
而后一瞬,他还是睁眼一瞥:一条人影站在远处,不知望了他们多久。
他本没打算把人放开,但那声远远传来——“汇儿,你终于回来了!”
季千里一愣松手,见高檐上一道高大挺拔的赭影,单手负背,颇有几分威严。一根梅枝电掣般破空而去,那人一拂袖,云淡风轻般一笑,转身向着更高处去了,只一眨眼便不见。
“怎么听着像方……”季千里回头,“怎么了?”
“就是他。”越东风目光一垂,“小师父眼力真好。”
“他怎么也这样叫……”季千里不太高兴,又怪道,“从没见他这样打扮,是不是连样子也有些变了?”
越东风淡哼一声,“魔怔了。”
季千里深以为然,“算了,他故意跑来惹人生气,偏不生他的气。好了,在哪儿呢,我们这就去拿了走,趁那几个少年也不在了……”
“谁说我们不在!”又有人哼道。
“在不在又有何用,不整齐了,再也不整齐了。”
“我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也来抱抱我——咦。”
那声俨然不似先前遥远,便在说话之间,白影一晃,四周树丛、石壁中嗖嗖窜动,好似四面都有人追逃,“哈哈,我们的敛息闭气之术,宗主也……啊呀!”
“小一太笨太笨,你开口说话,还敛息闭气个屁。”
又“哼”一声,又“咦”一声,又“哎”一声,似乎几人都连着惊讶,越东风已从树影中拎出个花棉袄少年。
那少年唉声叹气,“怎么又是我。”
正是那第三个哀相少年,不过看来这人恶战了一场——身上还有伤呢。
“就是,怎么又是你!”那第一个道,“怎么抓了我也不要?”
“就是,怎么不抓我,我也想到他面前去。”
“那你刚才又逃得比谁都快!胆小鬼!”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过来时,小六没说话,他找不到他!哈哈!”
越东风不理会,问那衰相少年,“你们那又乐又羞的呢?”
这少年被他抓到手里,也如先顺从,“咦,你怎知小四小五的名字?他们回去了。”
越东风眼微低,“你们在一起尚不整齐,分开岂非七零八落?”
一说到此,那少年愈加垂头丧气,“那也没法子,我们还有事。不过本也七零八落了。”
树丛中一个道:“哼,都怪小四被人打断条手。”
另一个道:“你只有把我们也全都打断只手,我们才能六零六落——要右手,连肩扯下,不能拿刀来割。”
这个又道:“那也不能,小五又不在。即便他往后自断只手,时辰也不整齐。”
众少年亦连连叹息,听着真是平生一大憾事。越东风嗯一声:“有道理,不过你们也没那么差,那人还不错啊。沙河派的有这本事?”
季千里又指着那少年手上,“你们怎么还拎着这个……上次那些人还不埋么?”
那少年果真还提着个布袋,亦微下坠,分明装着什么。不过这次不曾滴血,看来也不似上次沉重。他也依旧瞥他一眼,“你杀不了我,我还是不和你说话了。”
又望着越东风道:“沙河派的哪有什么本事,我们分来分去都多一个,才把他放了。那人也何止不错,简直可以说厉害得很了,要不是……不过他也被我们背上了,可见生死无常,再厉害也都要死。”
季越二人对视一眼。
季千里不懂武功,只道听来那不过一人,却被他们分开背上,一阵不寒而栗。越东风已知那人能在六人中取一条手臂,伤得了这一个,已远在空流、江恒等之上;但只能取条手臂,那也不过和圆能上下……若是往日,大概也会好奇心起,让人打开瞧瞧,见季千里在旁盯着,心道,多半血肉模糊。
“嗯,生死无常,你们是要回去呢,还是留下?”
“那又有什么分别?”
“若想回去,就放了你们,若要留下,就在这儿杀了你们。”
他说这话无波无澜,但说好心却有些血腥,说威胁又过平淡,那少年眼微一瞪,哀哀地道:“杀了我们?可我们还有事。”
“在下也还有事,你们留下,多少有点儿碍事。”
树丛中那小六道:“你怕我们!”
“我怕不怕你们,你们试试也就知道了。”
他手中那少年摇头,“那人惹你不高兴,你也不必拿我们出气,我们不听他的,也不是为你留下。他还怪我们,不干脆叫那个沙河派的说就在你家,反说大破宫殿,坏了他的事来着。”
他虽满口要死,真要被杀又要求饶,二人都觉得有点儿好笑。越东风哦一声,“原来是你们捣的鬼。”
那小二又叫道:“什么捣鬼,我们看这里更像个大破宫殿,比‘越家’两个字岂不有趣得多!”
“就是!”那小一道:“我们又不听他的!”
“那你们听谁的?”
几人齐道:“不告诉你!”
越东风似笑非笑,不过随口一问,望着方才那高处,风吹片刻,又道:“想好没有?”
那少年一颤,“你还是要杀我们?”
“是啊。”
那少年迟疑着嗯一声,“你先放开我。”
越东风稍一松。
忽然手中如握空物,那少年好似刹那削肉缩骨,手臂细成竹条一般,滑溜溜脱离。这回轮到他咦了一声,便在这电光石火一瞬,一个光溜溜的瘦小影子迅疾飘走,再便一点儿声息也没了。
他生死一瞬逃得仓促,连着衣、袋落下也不管,其余几少年也知不能再发声,顿时没了动静。
“这是真的金蝉脱壳了。”越东风似得些趣味。也不甚在意,扔掉那件花棉袄,见了布袋,还是抵不住好奇,弯腰扒开布袋口一看。
只一个小缝,动作微一滞,又开大些。
“……还是该杀了他们。”
季千里听他语气骤变,凑过去,“怎么了?是扬州来的人么……你认识?”
“不认识。”他合上布袋口,朝边一放,“嗯,小师父刚说快快去拿,我想也是,走罢。”
又将他一搂,二人身子几轻,三五下便远去了。
又过些时,一个光溜溜少年从边钻出,在几个少年笑声、哼声中,蔫头耷脑地捡起衣服穿上,见那布袋刚好被放进一只土坑,捡起来拍了拍,“哪是个人,只是只手啊……这也认得。”
另一个哼道:“到底还有多久才来?”
“问谁呢,还是去林子等罢。”
声音渐远,又有人道:“咦,小六呢?”
“小六!”
“小、六——”
“胆小鬼,笨蛋小六——”
“……糟啦,我看他八成是跟着他们走啦——他难道没听见,人家说该杀了我们。”
“哼,他干嘛要杀我们,我们又没惹他。”
“小六连宗主的话都不听,回去要挨罚……”
“哎,反正都是要死……”
越东风径走直线,流云这四足快不过,盏茶功夫后,二人已越过高凸的大石,进入弟子居所。
此间地势微隆,壁瓦较外要密,想是越家弟子人多缘故。不过什么书阁、琴楼、棋屋,但凡能烧的木、纸,都已化作尘屑。
将近半山,渐渐屋少树多,雾色亦微重,忽然前方一片铛铛、锒锒、丝丝响动,好似数道金铁之声,季千里定睛一望,吃一大惊,“有人!”
这一声突兀非常,老鸦猛地飞冲。
只见雾林间果真升起一片刀海剑林,横跨数丈、纵深数列,在森绿里闪闪发亮,看来至少也有好几百人,满满当当把去路拦住。
越东风似也未料,微一顿,究竟能听人吐息,“没事,假的。”
又临近些,季千里看清果真无人,不过是无数刀剑插在地上,被林中风吹得摇晃。
有的自身鸣动,有的彼此撞声,乍一见闻,声势浩大,便如数百人在舞刀弄剑。
他打了个战,细看地上,分明是一垄一垄尖包似的黑土,一剑就着一垄,其上还插有刻字木牌。
一排排过去,又分明挨个刻着:越兴云之墓,越兴逸之墓,越兴庭之墓,越兴沐之墓……
风稍一动,数以百计的刀剑便又蔓开颤颤声,仿佛无数冤魂招摇,想到这些人生前便在此间读书下棋,练武弹琴,一瞬之压抑可怕,比初至门边剧烈数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越东风察觉,“还是怕啊?”
季千里摇头,靠在他颈间,“是方兆海立的?”
“兴许是吧。”他吻了吻他额头,“要是不想看,闭上眼好了。”
季千里又摇头,目光从堆堆黑土掠过,“不是怕,快一点儿便过去了。你不要怕。”
越东风笑了笑,嗯了声,“很快便过去了。”
坟堆虽多,究竟有数,他们向前却未停,的确很快便过去了。
这般又行约莫一刻,直到彻底钻出林子,瞬间一丝湿气扑人眼鼻,虽有些冷,却感神清气爽。果真如先所见,此间地势最高,但除池泽和最当中少数林宇,别的比外间烧得还要彻底。
还有些距离,又听一片铛铛锒锒声响,季千里道又是刀坟剑冢,微皱了眉,那声却颇为规律,仿佛受人把控,此起彼伏。
他又忍不住斜眼一瞥,这回又惊道:“小照,怎么真的有人!”
越东风淡哼一声。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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