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悲

季千里心中叫苦不迭。

十六年来他恪守戒律,从无为难,哪曾想入世修行不到半载,已是连连破戒,面对十一王爷层出不穷的追问,只觉他比少时拷问功课的空空大师还要可怕。

“表哥他……”

“表哥怎么?二哥,你又怎么了?”

季千里绞尽脑汁,“表哥他……”

有人替他解了围,“相府公子曾托在下为他杀个人。”

季千里大惊。

越东风一笑,浑然不觉众人目光,“众位可曾见过当日相府公子坠水英姿?”

这“小照表哥”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却真是讨打。

但这“坠水英姿”四字真用得妙哇!那大王八般的坠水英姿,配上宇文承都那张阴沉沉的脸,足令十一王爷至今回味无穷。不仅报了他双胞胎美人被夺之恨,还能消解被平沙无视厌恶之愁,今夜再一提起,那画面依旧如新。

“噗——”

笑罢,他又道这表哥果真是不问世事,只怕比他那二哥还要呆些——京里是什么地儿?这舫上人多口杂,这话若传出去,恐怕立刻要为他招来杀人之祸,作为这舫里唯一一个靠谱之人,他这“妹夫”自得护着他些。当即清了清嗓,“咳,表哥,此话可不能胡说。”

“哦?”

“表哥虽是无心之言,但宇文兄他……他若多了心,可就不好办了。”

他“小照表哥”笑道,“多谢王爷,在下受教了。”

这一笑意味深长,十一王爷莫名打了个战。

又听季无尘问,“越……表哥,小照表哥,你方才说他托你杀人,可是当真?”

他虽调皮爱玩,对这杀人之事还是心有畏惧,又想到前些日的谣言,不禁有些怕他,“你当真为他杀了人?”

“那倒没有。在下只随心意杀人。”

众人嘴角一阵抽搐。

然也怪,此人言行举止虽很是狂妄,却也正因如此,反让人以为他不稀得扯谎。唯独季千里知他所言为真,看他一眼,越东风又朝他笑笑。

季无尘问,“那……他要你杀何人?”

“小照表哥”扫众人一眼,“这恐怕也不能说罢?”

众人心道,这不是讨厌么,早有此觉悟,何苦再说出来惹人牵挂?纷纷眼巴巴地望着他。连十一王爷也忘了教他莫要胡言,竖起耳朵。

听他“小照表哥”不紧不慢道,“嗯,在下初来乍到,买卖未成,已忘了那人是谁。”

众人大失所望,也有的不信。

“不过……在下听闻,那不久后京中发生过一起命案,死法倒有些耳熟。”

十一王爷问,“什么死法?”

“小照表哥”勾起唇角,“鞭面挖心、剖腹流肠。”

“……”

此言一出,舫中众人无不瞪直了眼睛,已都想到一事,季无尘更率先高呼,“那,那不正是那王子——”

“四弟!”十一王爷一声厉喝,已然变了脸色,“你们都下去,备轿回府。”

“是。”

“今夜之事若是传了出去,本王只唯你们是问。”

“小的不敢!”

片刻间舫中众人散去,只留季家“三兄弟”与十一王爷。

十一王爷望着越东风,浓眉紧拧,目露探究,“小照表哥方才所言当真?你……真与宇文兄相识?”

他生在天家,学的第一个本事便是说话行事要留几分余地,何况此事关乎宇文承都,稍有不慎便要将他牵连,是以此时问得遮掩。

越东风并不给他留这余地,“王爷是想问,宇文承都是否当真买.凶.杀人?”

十一王爷正色,“表哥,诬陷朝廷官员绝非玩闹,此话若传了出去,季府难逃干系。表哥还是慎言为好。”

“王爷身在朝中,见惯风云,季府麻烦早已有之,何必装糊涂?”越东风道,“菩萨门前有老虎,这不就病了么。”

十一王爷一愣。

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人,“你说小……王……是他……”

这倒不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的的确确糊涂。

真顺他所言一想,何其可怕。

沉声道,“表哥,空口无凭。他又哪有那胆子,那手段?”

“有人蠢态表里如一,自然有人扮猪吃老虎,步步为营。”越东风望向季家两个呆呆望着的人,一笑道,“自然这是空口无凭,不过当日小舟猝然分裂,王爷便不曾生疑?”

十一王爷又是一怔。

“王爷不信在下所言,不如先去问问风月楼的翠儿姑娘。”

“翠儿?”

十一王爷流连烟花之地久矣,风月楼中姑娘但有姿色,无不在他记忆之中,这翠儿姑娘也是个娇俏的美人,他也依稀记得她在王子祯舫中。

沉默片刻,“……公子当真是季府表哥?”

他二人打哑谜似的说了半晌,两个季府之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句。季千里登时面露紧张,“王爷,表哥确是季府中人。”季无尘问,“表哥,你又说错话了?”

十一王爷虽对他二哥所言深信不疑,但他从来只道季府至多有个厉害些的季月明,那也不及此人一半城府——此人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而今更句句见血,矛头直指那——单看他这相貌仪态,说他是长在深山的粗人便难以令人信服,可他身上又确无豪门大院气息,何况他若非季府表哥,季家兄弟何以如此维护他?

“二哥说他是,那再好不过。”

“只他若不是,”他盯着越东风,“也莫要忘了——季府身后还有本王。”

他留了个心眼儿,担心他要陷季府不利,话中已有威胁之意。

但越东风只如意地笑了,“王爷明理甚好。”

“……”

——十一王爷好似倏地回到儿时被他父皇拷问功课,正屏息敛气地等骂,不想难得得了父皇夸奖,“皇儿近来大有长进。”

他想揍人!

忽然,舫下一声大喊,“王爷!三姑娘找着了!”

“找着了?”十一王爷转而大喜,“在哪儿?”

“季府来人,说三姑娘自行回府了!”

平沙、自行、回府——

十一王爷一时竟不知是哪两个字更教他高兴,哪儿还管这些哥哥弟弟,当即敛袂,健步如飞奔去舫下。又听季无尘在身后叫道,“二哥!表哥!你们去哪?别丢下我!”

只见他表哥已将他二哥揽住,脚点荷叶,夜色中两道白影如鸿飞冥冥,他表哥凝音成线,间隔数丈传来,“表哥与你二哥有事相商,四弟,你且随王爷回府去罢。”

“……”

“表、表哥!你何时再收徒儿?我,我还有大仇要报……!”

但那两人已不见了身影。

还是十一王爷怜惜他,“老四!随我回去见你阿姐!”

季千里云里雾里听了一堆,得知季平沙回了府,倒也想回去了,没想又被越东风一揽,朝方才来路掠了去。

风声中,回头见老四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舫上,忙道,“越公子,无尘还在……”

“那王爷虽笨,好歹顺路。”

“……那我们去哪儿?”

“送小师父回府。”

伴随一声清亮唿哨,一匹白马儿从夜色中闯出,神骏如天马下凡,一见他二人却本性暴露,沿岸撒欢跟随。

天色黯淡,湖畔人迹已稀,二人好似幻影般飘落马上,不等旁人看清便已消失在夜色中。

他也忘了问,回府岂不也顺路?

这夜里炎热多云,月色忽明忽暗,巷道中无光无声,只能借每户人家门前灯笼照明。走些时夜阑人静,马儿似也知晓不得扰民,渐慢步伐,轻哒哒走在青石板上,头顶昏黄灯光洒下树影斑驳,呈现出一种破碎柔美。

季千里骑在流云身上,眼观前路,耳听四方,想以此分神不去看腰上那道揽得过紧的手臂,但即便眼睛不看,心中却不由想,太近了。

不应该。不该同他这么亲近。

可不知怎么,他也不想教他分开:他不想就此回府,也不愿打破沉寂,更不想离他远些——小世子说的脏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脏——他是甘愿同他握手、甘愿同他亲近的。

“小师父。”

“嗯?”

“在下何时多了个名儿?”

季千里微微回首,“什么名儿?”

“小师父连在下的姓氏都改了,现下又不记得了?”

越东风嗓音带笑,咂摸了两声,“小照,季小照……在下忽然得了这么个名儿,可真有些手足无措啊。”

“我绝无冒犯越公子之意。”季千里忙回过头。

“好端端的,何以想到这名儿?”

“啊,这本是平沙的名字……方才情急,只想到这名儿。”

“季三小姐嫌它难听?”

季千里摇摇头,又点头笑。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一听‘小照’二字便哭,娘便给她改了名。长大后问她,她却自己也说不清,今日嫌难听,明日又说不记得了。”

“想来是有天意,知今日小师父要为在下赐名。”

“越公子当真不怪罪?”

“小师父好心为我,在下怎敢怪罪?何况平白得了小师父几声‘表哥’,滋味倒也不坏。”

二人相距太近,那轻热呼吸送来一阵温声细语,连那再正经不过的“表哥”二字也好似变了味儿,季千里周身发麻,忙岔开话,“……娘她祖籍蜀地,离了故土远嫁金陵,最爱这首‘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爹爹说,词是好词,只是有些悲意。”

“为何伤悲?”

“望不见故园,难道不伤悲?”

“望不见故园,自还有‘月明千里照平沙’么……依在下看,令堂为你们取名如厮,正表明此间已然是她心安之乡,非但没有悲意,反而有无限寄望。”

“‘心安之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像给小孩子念词,一字一句很是清晰,“苏东坡虽偶然醉酒伤情,其人心胸却最是豁达,令堂既爱他词作,自也非那伤春悲秋的狭隘之人。”

季千里平日并无空闲研读诗词,但听这“月明千里照平沙”,从来也只有一片空旷寂寥之景象,不想今夜听这人解词,不闻其间冷寂哀思,反有立足此地、心安为乡的安然随性,不由多看他一眼,心道,娘说洒脱肆意是一种天赋,果真不错。他不信神佛,想来是因他心安至此,不需神佛。

“越公子。”

“嗯?”

“娘一定会很喜欢你。”

“是么。”

“是。”季千里顿了片刻,“越公子可有心安之乡?”

“在下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

他一怔。

果然,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处处皆是心安之乡……必也处处皆非。

像山间风,像天上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何时走便何时走。

“越公子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呢?”

他问完,身后静了一静,他忽地福至心灵,心中似一痛,想回身去碰碰他,那声已道,“在下孑然一身。”

“我……”

越东风笑道,“这也值得赔罪?”

他话音中毫无被人冒犯之意,季千里也不想再提,又不禁想到一事,“……那你也不会一直待在京中。”

“不错。”

“那你之后去哪?”

“天下之大,处处皆可去,许是江南,许是蜀地,许是东海。”

“何时?”

“怎么?”

季千里又问,“越公子何时走?”

他对别人并不刨根问底,此时却有些固执,灯光下,他又像方才石阶下那样,微显蒙尘之感,越东风垂眼看他,“想送我?”

“……我想知道。”

空气中静了静。

“小师父。”

季千里睫毛一颤。

“你方才破了戒。”

“……嗯。”

“你怕什么?”

“……我怕越公子自报家门。”

“怕我杀人?”

季千里摇头。

“那怕什么?”

“……不知。”

“不知?”越东风笑了笑,“小师父,你当真还不知晓?”

季千里被他捏住下巴,想避开他眼,但忽地一片天旋地转,定睛看时,人已坐到这人腿间——面对面。因上身直起,他比这人高出些许,又因怕摔下马,手指牢牢揪住了他肩头衣裳。

他垂下眼,头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这个人。

这人也似是平生头一次仰视别人。

仿佛正仰望天上明月——漫天苍穹中独此一轮的明月;那一向散漫轻狂的目光忽地变得专注而纯洁。

“那我教你……”

季千里则更像在望那夜他递来眼下的那杯酒,清酒中荡开了一朵水花。

他忍不住想将那水中花掬起,指尖探去,触手却是一片光洁皮肤,他睁大眼,如梦方醒。但不待他收回手,已反被这人捉住了,继续贴在他面颊上。

“在下和你的众生已然不同,不是么。”

良久,季千里慢慢俯下.身去,轻轻地,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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