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微热,指节修长,几乎盖住季千里大半张脸。
从他微微俯近的身子,可知来人很高,且力气大得惊人——他手上轻得像没用劲,但当季千里挣扎着要去掰他的手,却是连他一根指头也不能动摇。
来往无人,唯有雪光烛影,枝丫晃动,一阵山风来了又走。
季千里在此住了十来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里会暗藏危险,“唔唔”挣了两下,那人又在耳畔道,“听话,在下不杀你。”
“唔唔唔……”
“我是谁?”那人忽问。
他点点头。
“在下不想说。”
“唔唔唔唔……”
“我来做什么?”
他又点头。
那人似想了想,“我来救个人。”
“唔唔唔唔唔……”
那人倒像猜上了瘾,“你说护国寺中没有可救之人?”
这人是会读心术么?季千里甚而忘了点头。
“那可说不准。”那人低笑,“方才在下闻见一股奇香无比的烧鸡味,难道它就该在此间?”
“唔……”
“你问我来救谁?”那人忽地叹了声,“在下手有些累了,小师父呢?”
季千里点头,指了指他的手,那人笑道,“在下松了手,小师父可要听话。”
季千里忙又点头。
面上禁锢果真撤走。
一阵雪水混合松针的清香重又回到鼻尖,季千里急吸两口,那人哼笑,“活佛?小师父连走这条路会遇贼人也不知,还能替旁人祈福?”
季千里喘匀了气,回过神来,回身望向这个深夜闯上山来的不速之客。
“啊——”他瞪大眼,“唔!”
暗夜只够瞧清来人着深色长衫,身形格外修长,长发有些散乱,似只在脑后随意打了个结,有几丝甚而垂落在脸颊边,有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态。仿佛他并非夜闯,而是夜间信步来此消食——若非他面上罩了一只面具,遮了大半面容,又自称“贼人”,谁也不会将他当做“贼”。
片刻间,山风更将月儿从云中推向天心,月光映照雪光,雪光又映在那人脸上,将那雪白鬼面照得分明,见光刹那,季千里目光与墨色瞳仁相接,连风也化作了阴风,惊了半声,又已发不出声。
“还叫么?”
季千里摇头。
重获自由。
他勉强定住心神,“……施主,你是什么人?”
那人望他一眼,“在下不想告诉你。”
季千里见他四下打量着,又问,“你戴着面具,是要做什……”
“你再多话,在下会后悔让你开口。”
季千里只好不再出声。
但说也奇怪,除最初那阵惧意,在与此人唔唔“对话”一番后,他竟不觉对方可怕,过片刻便忘了他要让他“后悔”。
“施主要救什么人?”
那人也答了他,“一个今日剃度的和尚。”
季千里惑然,“今日剃度僧人许多,施主说哪一个?”
那人瞥他一眼,“自是那最大罪过之人。”
他心中微动,“你说那皈依之人?”
“带路。”
那人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一股极重力道便从背上袭来,季千里身子一个趔趄,紧走出几步,才没栽在地上。
“施主,你……”
那人走在庄重古朴的护国寺中,戴着一只骇人的鬼面,竟不以为怪,反起了闲聊之心,“怎么?”
皈依之礼是为大礼,季千里入寺十载,今日还是头一次耳闻亲见,足见其稀罕于世。他午时用饭才听人说起,任来人是良心难安也好,大痛大悟也罢,是洗清今生罪孽也罢,修来世因果也罢,剃度后,皈依之人便不得返回尘世。不知此人干什么要把人带走。
他想到便问了,“那位施主甘心皈依佛门,不可随意出寺,你干什么要带他走。”
“皈依佛门?”那人似觉好笑,“在下要带他走,你看你的佛祖拦不拦得住?”
素来凡尘之人来寺参拜,无不谨言慎行、虔诚跪拜,季千里从未见过此等怪人,提及佛门,非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几次言语轻蔑。
虽不动怒,却不肯往前走了,“那……我不带你去。”
那人脚下一顿。
“不带我去?”
“施主要将佛门中人带到尘世,对佛祖大不敬,犯‘我慢’之过,我不能带你去。”
“小师父,”鬼面凑近些许,“你不怕在下杀了你?”
这人真有些奇怪。当他微笑时,好似是个何等和气之人,即便口中说着杀人,却也好商好量,好似你若求他两句,他便可放了你。可当他逼近了,那所有和气瞬间化作假象,只有种说不出的压迫。
倒并非仅因他那张鬼面,而是那双遮在面具下的眼——那里头无爱憎,也无喜怒,唯有一种随心所欲式的漫不经心,好似一切都只随他高兴,这杀人于他也不过是吃饭一般,看他心情,大可多吃两碗。
季千里自幼长于寺,人人敬他,这般性命威胁更是平生头一次见,兼之被人如此迫视,脚下不自觉便倒退了两步。
“我……我不怕。只不能让施主去打搅那位师父。”
他嘴里说着不怕,额上早已冒出冷汗,身子也不自觉一颤,可他人虽在发抖,嘴里又仍道,“佛门之地,施主不该强人所难,更不应犯下杀孽……”
他压根没看清那人是如何动作——但觉脖颈一紧,呼吸也猛一下窒住,脖颈已落入那人指间。
那人捏小鸡似的捏着他,“小师父,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就要下地狱啦。”
浑身热血涌向面颊,片刻间季千里已难以呼吸。他拧起眉头,“……菩萨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莫造杀孽……快下山……否则佛祖怪罪……”
他年岁不大,身子骨偏瘦,这吃力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教人可笑之余又实有不忍,可那人与他对视片刻,唇边现出抹冷笑,“你现在入了地狱,我大可找别的和尚为我带路。”
颈间五指微收。
季千里疼得难忍,话难成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杀光这寺里和尚试试。”
“……这么多……你,你既为……救人……为何……要杀人?”季千里见他唇角带笑,说的话却是让人毛骨悚然,不由又惊、又惧、又急,“……杀人……即作恶,修习……武艺……岂是为……为了杀人……”
“自是为杀人。”
“你……”
“当真不说?”
那人手上力道更甚,季千里胸肺气短,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好一番变化后,方才艰难吐出两个字,“……不……说……”
见那人眸光微沉,心道,莫非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上师午时才要我去见尘世,不想没有机会。
也许母亲所说一劫便是今日也未可知……
就要昏死过去时,脑中又冒出一个念头:只可惜此人要在此犯杀孽……
忽地,喉间力道猝然一撤,一阵比方才更猛烈百倍的雪松味道猛灌入脏腑,冲得他险些一跤跌在地上。
他又发出铺天盖地的一阵猛咳。山鸟振翅而飞,一朵清雪落在颈后,冷得他一个激灵,忙退后两步,警惕地望着那人。
鬼面望他片刻,忽地一笑,“小师父,在下跟你打个赌如何?”
季千里摇头,“我不能赌。”
那人自说自话,“你先带在下去见那位遁入佛门之人……”
季千里仍是摇头。
“倘若他心意已决,当真要留在此间,在下便随他心意。”
季千里一愣。
“当真?”
“但倘若他愿随我走,小师父绝不可拦他。如何?”
季千里微微踌躇。
“听说和尚修行只讲诚心,任他什么大奸大恶也能大开方便之门,可若他不肯留下,小师父难道要强留?”
更深人静,寺中只有少许巡逻僧,然而每还未与人撞上,身侧那人便似已提前得知,将季千里肩膀轻轻一碰,便借墙壁树枝遮掩了二人身形。
季千里一面借月影烛光偷偷打量身侧那人,一面心道,带他去是不合规矩的,可他武艺高强,我若不答应他,他怕要伤及无辜。又道,倘若午时不曾听闻,他要我带他去也找不着地方,许是天意。也不知那到底是何人?他为何执意带他走?那人既是皈依之人,又得众位师父同来引导,自非不诚心,却不知他为何这般笃定?
鬼面将那人脸孔罩得严严实实,只底端露出一条瘦削流畅的下颌线,唇角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旁的便再也瞧不出了,那人仿佛不知他看,信步走在他身侧,不时东张西望,好似欣赏暗夜雪景。
直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才道一声,“到了?”
季千里也是头一回来,远远见前方现出一间低矮禅房,隐约传出诵经声。心道,他比我耳力、眼力都还好些。
照此人所言,他是来救人的,且自信能救走,可观他言行,并不觉得此人心急,此时好像也不过随口一问,依旧是那步调,季千里略一犹疑,“施主可要说话算话,倘若这位师父不愿随你走,你便不可强迫他,往后亦不可偷潜上山,伤人性命。”
那人懒洋洋道,“小师父,在下也不打诳语。”
他二人说话之声如常,但里间经声不断,似乎那人格外静心,听不见别的声音。
直到季千里抬手叩门,里头声音方才一止。
“谁?”一个男子应道。
“是我。深夜来扰,师父……”
话未说完,身侧那人已伸手推门,“赵兄,在下受人所托,来探望一二。两月不见,别来无恙罢?”
便在他推门那瞬,季千里听见屋内东西坠地,好似里头那人手脚一乱,把那面前一张桌子翻了,连带着他心里也莫名不安。
房门恰在这时开了,禅房最深处现出一个硕大“禅”字,一个凶眉怒目、大耳肥鼻的灰布僧衣和尚坐于禅字脚下,脚边经书甚是凌乱。
那和尚微蹙眉,盯着季千里身侧之人,“施主是何人?此间只有净远,并无赵兄,施主认错人了。”
季千里怪道,“师父,这位施主说来‘救你’离开,你却不认得他么?”
那人看向他,“救我?”
他点头,“我想你今日既已皈依佛门,必不会再随他走,只这位施主不信,执意要来瞧你。原来他是认错人了。”
那人皱眉,“你又是谁?”
“我是……”他知除僧人和信众,识得他的人并不多,想了想,“修行之人。”
那鬼面道,“小师父,多谢你,你先去罢,在下要单独和赵兄说几句话。”
季千里又看那僧人一眼,只觉这二人气氛颇为古怪,但听他如此好声好气,那和尚也不说不识得他,本能转身出门,留他二人谈话。
临走前又朝那人道,“施主,我看这位师父并不愿跟你走,你要记得,莫要用强……”
正踏出房门刹那,忽听那和尚大呼,“小师父救我!他并非来救我,是来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鬼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