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宝莲

引路姑娘名唤牡丹,面盘粉白,身子丰润,确有人间富贵花朵之姿。一面频频回望,一面道,“季公子,您找越公子何事?”

“我想见他。”

“……”

那牡丹乍惊之后,掩唇惊呼,“您和越公子……”

“咳咳!”

阿贵正色道,“牡丹姑娘,我家少爷的意思是,他有要事与越公子相商,需得当面交谈,因此才想见他。”

他逞了一时英雄,深夜将他少爷带出城来,那守城兵都知灵童在尘世修行,行事都不追究,但明儿一早必要报季府去,一旦夫人得知,一阵毒打是免不了的。

因此他这时满脑子都是明日屁股开花的惨状,此时对着这美人姑娘,也难以露出笑脸。

不过他阿贵也不是傻子——打狗也要看主人,只要少爷在旁,想必是会为他求情的,他若求情,夫人必也不忍心驳他的意,想来也如上次做做样子。小命既然得保,要为少爷挨些板子也不算得甚么,那是他阿贵知恩图报么!

因此,他这一夜只需护得少爷平平安安,便再不需担忧——出门前,他还特地在车座下藏了把刀子呢。而少爷的性命要护,名声更是要护的,看这牡丹姑娘人生得粉粉嫩嫩的,脑子里却真有些污秽。

“原来如此。”那牡丹姑娘眨眨眼,面上匆匆滑过一抹惭愧,“季公子恕罪,小女子胡言了。”

季千里并不在意,只颔了颔首。

如此走不多时,他忽地问了声,“牡丹姑娘,可是这里?”

这是个颇雅致的庭院,门前樱树林立,不难想见,春日里必是满眼花色,望之赏心悦目。再看那窗前烛灯摇曳,仿佛不多时便有人推窗出来,只等那花瓣飘在他肩头发上,必如那时树下谪仙一般,是旁人眼中一道美景。

牡丹摇头,“越公子说,此间夏夜必定蚊虫甚多,不大欢喜。”

继续往前,又行了数步。

他又问,“那是这里?”

这院子低矮开阔,门前树丛不密,既不吵闹,也不冷清,只觉清幽,又有八角凉亭与那般精雕细琢的假山环绕,若能无事闲坐,对月饮酒,也别有一番滋味。

牡丹却又摇头,“越公子嫌那假山碍事。”

“这越公子可真挑剔。”阿贵嘀咕道。

季千里也不气馁,反而勾起兴致,一路往前,又一路猜测,竟次次都不是,且次次他都有理。

“季公子眼光独到,沿路所指皆是我们公子的心头好。”牡丹笑道,“我家公子说了,越公子是贵客,院落随君挑选,当日更连他自个儿的房也愿拱手让出,可越公子来了,连瞧也不瞧上一眼……”

她说到此,故意卖了个关子,“您若见了越公子居所,必要吃一惊。”

阿贵插话道,“随君挑选?那越公子对苏大夫是有救命之恩?”

牡丹一笑,“也算是救命之恩,也是我家公子的大糗事。”

季千里问,“什么救命之恩?”

牡丹笑意更深,“我家公子好赌又好色,想必您都知道。”

苏溪年待侍女宽厚,众女也有些没大没小,话虽没错,阿贵却咋了咋舌。

“他不会游水么,又爱逗姑娘开心,听人家姑娘想去船上,那就拖着人到船上去赌。有年,有个仇家——也没什么仇,不该老爷救活了那人对头,也就结仇了,人家说父债子偿,怪到公子头上,趁他赌钱趁机混了进来。那人使毒,不知从哪里招来许多蛇,我家公子不惧毒,武功也是极好的,可他一怕水,二怕蛇,不管有毒没毒,反正见不得它弯来扭去,蛇一来么,他蹭蹭蹭便爬上了桅杆头……”

她嗓音动听,神情十分生动,阿贵偷笑,“那蛇也会爬杆,这也躲不住呀?”

牡丹亦捂唇笑,“还没等那蛇爬上去呢,跟我家公子极好的柔柔姑娘在下边儿直流泪,说今儿个总算知晓在我家公子心中地位。”

“哎呀,他把这姑娘忘啦!”

“岂止呀,我家公子看到蛇,第一个想的是自己跑,那也就罢了。可他忘了人家姑娘,却偏偏还记得赌具。”牡丹想来还直摇头,“我记得当时玩儿的是双陆棋,公子一手抱杆,一嘴叼骰子,一手夹着棋桌——那般大一张棋桌,柔柔姑娘也没重上多少。可他就把她忘了!”

阿贵哎呀一声,季千里却不是很想听苏溪年的故事,问道,“那越公子怎么救他了?”

“季公子,您别急,还没到越公子呢。”牡丹道,“柔柔姑娘哭起来梨花带雨,别说我家公子,小女子看着也想安慰人家,可她不依,定要我家公子立刻下去。那个仇家上不去杆儿,就想把我家公子撺掇下来,见我家公子不敢下来,又在旁边儿骂他没……没胆儿,又刻意激动柔柔姑娘,说我家公子压根儿就不理会他,他就算把她丢到河里去,他也不敢下来。我家公子又要哄这个,又要骂那个,反正被许多人瞧见笑话。”

季千里又道,“那是不是越公子不怕蛇,把那姑娘救了?”

牡丹点头,忍俊不禁道,“越公子的确不怕蛇,当时他还坐在湖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热闹呢。我家公子一下和他看对眼,大赞他丰神俊美,身怀绝技。其实他那时压根儿不知越公子会不会武功,满想以他去献个殷勤,至少别让柔柔姑娘落了单,解了一时之困。”

季千里点头,听她又道,“越公子先不搭理我家公子,等那人真要把柔柔姑娘丢到水里去,才忽然飞身而下,把人抱上了岸。”

季千里听到越东风“把人抱上了岸”,心底微微一动,阿贵由人及己,啧啧道,“被美人看见出丑,已够丢脸了,苏大夫一个男子汉,待会儿还要被越公子抱上去,就更丢脸了。”

牡丹扑哧一声笑。

“越公子才不肯抱我家公子呢!说他一个大男人,他抱不动。我家公子是等蛇被驱散了才下来的。这出丑,也不只是被美人看见出丑……”

“咦,那是什么?”

“是因就这一盏茶功夫,柔柔姑娘便再也不睬我家公子,从此只抱着越公子不放了。”

季千里心里失了一跳。

牡丹忽地抬手一指,“哎呀,到啦。”

季千里望过去。他并未觉越东风嫌这嫌那,只好奇他要选一处多么雅致脱俗的居所才住得舒服,畅想了一路,再未想到……会是这样的地方。

一不见树,二不见亭,三不见假山,可说别无修饰,而只又偏、又空、又大的一处院落,藏在这一路走来各有千秋的庭院中,正如鸡藏鹤群。

又逢院中众人似已歇下,只偏屋燃着一豆灯光……好似又在哪里见过。他往前走出几步,“这里?”

牡丹颔首。

“越公子一眼就相中了,”他反应正在牡丹预料之中,笑道,“我家公子说,越公子这是……”

主仆俩望着她,季千里问,“是什么?”

“他说越公子这是风流本性——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连住处亦要如此。”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季千里念了两声,“要来此间,需得穿过满庭花树,果真是万花丛中过。”

阿贵砸砸嘴,“少爷说得极是。”

牡丹暗笑他二人,忽地偏屋传来一阵动静,似是谁闻声惊醒,正要起身。

季千里举步走去,“牡丹姑娘,那便是越公子房间?”

“季公子莫去!”牡丹拔高声,又朝里间蹙眉喝了一声,“没你的事,回去!”

季千里顿住脚,惑然望向她。

她只笑了笑,“那并非越公子居所,季公子在此稍等,小女子进屋里问问。”

临行前又叮嘱道,“屋中并非善类,二位可莫前去。”

她如此说来,季千里心里再是好奇也不好违背,又听越东风不在那里,便连好奇也收敛了几分。只眼见牡丹朝里走去,阿贵耐不住性子,神神秘秘地嘀咕道,“少爷,那里头有什么不该看的?牡丹姑娘怎么不让我们去……”

话音刚落,只听屋中又动了动。

这次那声音分明许多。

竟好似锁链拖拽在地。

主仆二人身形一颤,对视一眼,阿贵颤声问道,“……少爷,您可听到什么动静?”

已不需多说,门内铁链声响已愈来愈大,间或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一团硕大黑影映在纸窗上。

阿贵一把擒住季千里手臂,“少少少少爷……”

——俨然有一头野兽被锁在里头,拽着四脚朝房门爬来,恐怕还受了伤,一顿一停间,似乎颇为吃力,拖得链子哗啦啦直响。

静夜中,那铁链每拖拽一下,便似从人心上拖行过,把人心口拖得坑坑洼洼,把那夏夜风吹树叶、虫鸣草间之声一一覆盖。

阿贵“唰”一下躲到季千里身后,打摆子似的结巴起来,“莫莫莫莫非是老老老老老虎?”

季千里拍了拍他的手,往前走出两步。

阿贵忙拉住他,“少爷!您不要命啦!”

季千里摇头道,“不怕。”

他不怕猛兽。护国寺依山而建,从不乏猛兽出入。

十来年前,就以一头吊睛白额老虎最为放肆。

此虎似通人性,知晓僧人不敢杀生,常往山寺里来。那佛门方便之地,它要来修佛学经,自是敞门欢迎,熟料它得此方便,不为修佛,反要吃人,僧人连遭伤害,再不敢任它乱闯,渐在后山建了围栏。只是总有初入寺的小沙弥或因无知,或爱调皮,偷往山后去,轻者被撕咬了手脚,重者则丧了性命。

季千里少时不识路,入寺第二年夏还曾走错。那一年,山后围栏忽遭惊雷劈烂,寺中一面令人修缮,一面严令不许僧人走近,一日用膳时辰,修缮者疏忽下忘留人守望,等季千里找去,便与那身形三倍于他的大虫狭路相逢。

那大虫许是刚经了一场狠斗,头爪鲜血淋漓,目射蓝光,凶性毕露,只需虎口一张,便可将一个成人从头吞下,他不知畏惧,见它口边一道血痕,紧走上前,便伸手去摸。

说也奇怪,那大虫杀生无数,哪容人碰它虎口?

但那时被他那小手轻轻一抚,竟未一怒将他吞食入腹,只不耐痒般侧扭了虎头。

任他手掌落在颊边,而后伏身趴地,任他肆意抚弄。

那日后来,照料他的沙弥找遍寺中才找到后山,被此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回去说来,反被冤枉妄语,被罚经堂静坐半日反省。直到围栏修好前日,那大虫伤已好透,竟趁人不备闯入寺中。众僧惊骇之余,来不及俘获,眼睁睁看它一路跑到经堂中。

那时季千里正在经堂诵经,它走近去,却也不食人,也未咬人,只伏在他跟前,阖眼闭口,露出温顺神态,似在听他念经。

这虎至此未再伤人。

它陪伴季千里几载,到一个春天,季千里发了一场小烧,僧人发现它守在门外,寿尽而死,倒不知是他先发烧,还是它先死。

他们把它葬在后山,因伴他身侧时,与那佛祖座下宝莲相似,被称为“宝莲”。

“宝莲?”他走到门边,又喊了一声,“宝莲。”

话音刚落,门内锁链忽地剧烈挣动起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继而房门“咿呀”一声,竟从里头猛一下撞开——

那瞬,阿贵想跑,但双脚发软,仿佛被生生焊在地上,动也难以动弹。

他撒开季千里手臂,紧闭双目,大喊一声“我命休矣”,便只等这里间猛虎扑出来撕碎了他。

仿佛过了千年,耳畔悄无声息,身上也不曾传来一点儿撕裂之痛,心道:莫非是先吃了少爷?险些落下泪来:可怜的少爷,阿贵这便陪你来了!

却只听他少爷轻轻一声,“老人家?”

阿贵睁开眼,虫鸣遂又入耳,背光中,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门口。

虽没人形,却到底有双布鞋站在地面,绝非猛虎恶鬼。

那人一头蓬松乱发在烛光中隐晃银白,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乍听似兽,再听却只如残喘,正是方才那声响。

许是太久未曾出过屋门,他先将周遭环视,而后深吸了几口气息,头颅转向季千里。

侧光中,微现出鹤发鸡皮,确是个老者。

只见他缓慢挪动双腿,脚下发出一阵“当啷”碰撞声响,季千里随之垂眼,瞧清他腕上锁链,蹙起眉头。

“呼——呼——”

忽地,那老人与季千里四目对视,季千里浑身一震,“是你……”

那双眼睛灰白、浑浊——

“呼——呼——呼——”

季千里紧走几步,“老人家,你在跟我说话?”

正倾身附耳,骤然一声厉喝,“季公子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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