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讹传讹?”那少年拍桌道,“你敢说家父说谎!”
那声音懒洋洋的,“是不是撒谎,只有去问死人了。”
“你……!”
“不错!越老弟,依郑某人看,燕家不该叫穿云燕,该改名说书燕,这说书的本领,一代比一代高。”那郑世允哈哈大笑。
众人亦大笑。
越东风似也笑了。
“嗯,在下也曾听过这越青天的名号,却只听说他是个疯子,他那独子越无涯,又是个傻子,至于那孙儿越汇么……”
“你!”那燕小兄弟再忍不住,“越兄此言未免太也狂妄!听方掌门所言,越兄也有些本事,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由不得你不服!恕小弟直言,越兄实该庆幸越家人已不在人世,未教这番大话落入他们耳中,否则就凭那一个越汇——”
“吵死啦!”
一个女子忽道,“好好的乞巧佳节,备这美酒佳肴,一帮臭男人竟扯起什么惨案,真真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一帮臭男人的确谈兴正浓,这话横插.进来甚是败兴,但那女子嗓音娇悍,容貌却是奇美,任是哪个臭男人被她瞪一眼,骨头也酥了。就算是臭男人,也不愿惹美人不悦,打圆场道,“是了是了,都是过去的事儿,真的假的也随它啦。”
“我等醉酒说起胡话,扫了秦姑娘的兴。”
“秦姑娘今儿陪伴越兄前来,二位想必好事将近了?”
“恭喜越兄抱得美人归,当饮一大白!”
不料马屁没拍到位,又触了秦嘴儿霉头,没好气道,“什么好事将近?”
“不正是醉儿姑娘与越兄……”
“本姑娘愿嫁,那也要有人愿娶。”
这话毫不扭捏,居然大有情意。
众人陪着笑骂,“这天底下有哪个疯子不愿娶醉儿姑娘?”
蓦地又一静,“莫非……”
“越老弟,醉儿姑娘所言为真?越老弟当真要……要放着醉儿姑娘……不娶?”
越东风嗓音含笑,“在下并无娶亲念头。”
“可醉儿姑娘这般女子,何以……”
此人话语拖了半日,里间诸人似也在想,莫非嫌她年纪大了?——可她那十年不变的狐狸精相貌,谁能瞧出年纪!莫非嫌她出身?——哎,如此人间至美,出身算得什么?莫非嫌她与苏溪年拉扯……
“也没旁的,”秦醉儿道,“本姑娘看他今夜转性,是要不爱女人了。”
这一声落下,不知里头是个什么光景,但堂中更静得连针落地也能听见。
此时门外三人早已行至堂门,季千里自打听到越东风声音那刻起便已忘了旁人,转而又想到不久前二人还在府外相依,心中一股甘美滋味,及至听他一言,“不错,在下今夜识得少年滋味,只觉前半生所见美人不过虚妄,竟是虚活了。”
这足以将他心中那股火烧的蜜糖翻腾起来:他们想得一样。
再无一分犹豫,再听不到旁的,也再不管别人,紧走几步,抬脚踏入门内。
其时屋中灯火通明,好生晃眼,好一阵功夫,他几乎有些睁不开眼,以至众人都被压扁了身形挤入眼帘:紫粉金红,满目衣香鬓影,美女如云,酒香飘浮,数不清的人东倒西歪,放浪形骸,真一幕醉生梦死的奢华画作。
但那一袭白衫胜雪,虽也歪靠着身子,面上却瞧不出一丝醉态,目光中更不见半点疯癫,而只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清醒。与谁都不同,比谁都好看,他无须多看便能找出。
一瞬间,他只恨自己读书不多,不能将他所见描绘出万分之一,只穷尽了平生所见所学,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比金佛还要好看。
但下一刻,他又顿住了脚。
——那少年是谁?
那屋中众人也都与他无异,直勾勾望着越东风与他怀中少年,半晌,有人吞咽了一记,“想不到少年媚态比之女子,竟有过之。”
那少年年纪与季千里相仿,面露酡红,一身轻薄白衫被修长手指拨弄得半开了,露出细颈紧绷,白嫩胸脯泛粉;他依偎在手主人怀中,案几遮挡住了二人腰腹以下,不知越东风做了什么,他身子软得没了形,抬起腕儿来挡了眼,腕间一串红色念珠,呼应着红唇,溢出引人遐想的喘息。
这一幕看直了屋中男子的眼,那少年喘息也喘干了他们的嗓子,眼见他软了身,有那近旁的急色者心痒难耐道,“越老弟,这美人可否相借一用?”
“有何不可?”越东风朝那少年腰上轻轻一拍,“去罢。”
那少年业已衣衫大开,眼角眉梢尽是春意,将将站起,便没骨头似的重又软进他怀中。
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娇俏动人,这时媚眼如丝,一把嗓音亦比女子还要柔软,“……公子方才说什么‘少年滋味’,可奴家还未尝着公子的味儿,公子怎么就要把奴家送人啦。”
竟是勾着他脖子不放,瞧也不瞧那人一眼。
秦醉儿翻了个白眼。
越东风笑道,“那倒并非说的阁下。”
那少年闻言一愣,撅嘴道,“公子真是好生直白,好伤奴家的心。”
见他不为自己所动,又飞过一个媚眼,“可公子若不试试奴家的本事,怎知奴家比不上你说的那人?”
那少年确是百媚丛生,众目睽睽之下,举止亦甚是大胆,说时间已去摸他身.下,越东风拉开他手,“若论此道,他自也不及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却未再多言。
那少年又是一愣。
那屋中本东西各一排案几,东面个个相貌不俗,衣着光鲜,多是正派少年,西面则都生得奇形怪状,形容寒碜猥琐,俱似邪魔外道。此时一个头顶生瘤的胖子叫道,“郑兄,这小子嫌你长得难看,又怕你弄不爽他,不肯伺候你!”
堂中各样笑声一哄而起。
原来那急色者便是先时那郑世允。
其实他相貌虽不及越东风,却也五官端正,兼之名门公子一身富贵,仪表堂堂,无论如何与难看沾不上边儿。
但这东西两座本作两派,先时秦醉儿一个美女子插话,谁也不敢嫌她烦,这姓郑的满口自诩名门,西面却见不得,一见人吃瘪,嘴下甚不留情。
郑世允当即面有愠色。
却又听人喊了一声,“季公子?”
秦醉儿这一夜翻足了白眼,正坐得无聊至极,忽地瞥见,门口进出侍女间夹着个不同样的,吃了一惊,“您怎么来了?”
越东风抬眼望来,见季千里一行三人,眉心微动,似也有些讶异;季千里只呆呆望着他。
“季公子?大晚上的,醉儿姑娘莫不是说醉话?”
主座上苏溪年挑开眼,将怀中姑娘朝左右扒开些许,眯着双醉眼探身往前看,“……季公子在哪儿呀?……咦,当真是季公子?嗝,快同在下赌上两把……”
众人随他看向门外,一人当先惊呼出声,“哟,这是哪家少爷?”
醉眼中,只见一个少年僵着身子立在门中央,肤色白得近乎透亮,眼眸乌黑如墨,因不笑眼尾挑起,透出澄澈的冷清感。他站在门口,便只站在门口,好似被人点了穴道一般,脚不能动,口不能言,仿佛梦中游园,误入了这一方荒唐之地。
他甫一出现,那郑世允丢了魂儿似的,径自跨过矮桌,拂得杯盘哗啦啦坠地,“想不到,窑.子里还有这般不惹尘埃的玉菩萨,嘿,这可比那个还要稀奇……”
踉跄走来,便要摸他脸颊。
“诶诶诶——谁许你碰我家少爷!”阿贵横空杀出,横眉冷对,“嘴里放干净些!”
“什么少爷?”郑世允原本胸中有气,见他不过一个乌衣小厮,怒道,“窑子里的东西,敢跟老子甩脸!”
搡开阿贵,凑近季千里颈边深吸一口气,“嗯,香得很,香得很!”
这连番动作引得众人都笑。
也有人知他被那少年拂面,这“窑子里的东西”实乃指桑骂槐,有些嫌他上不得台面。
越东风微微皱眉。
季千里只似一个木头人,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那目光呆中有怒,仿佛燃得正旺的火,忽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熄,热气尚未散尽,那厢那少年手还缠在越东风脖颈间,被他看得缩了缩手,而后又甚为恼火,挑衅地回瞪着他。
“嗝——”苏溪年捂额起身,摇晃着走来,“世允兄,你这酒量可真不怎么样啊——护国寺独此一个灵童,你也敢对他不敬?”
郑世允被他唬得一愣,手顿在半空,“灵童?哪个灵童?”
苏溪年不理会他,径自到季千里跟前,随手将扇子往脑后衣领一插,便伸出两只拳头,“来来来,季公子,多日不见,猜上一猜。”
自季千里初次来庄让他连赢了两把,苏溪年赌运大转,这春去夏来,赢的滋味已并不陌生。只苦恼季千里不肯陪他赌,有些心痒。
某一日,忽地教他琢磨出一种法子:一见这少年便先伸出两只拳头让他猜铜板何在;季千里浑然不知他何意,只当他童心未泯,次次随手一指,暗解了他的赌瘾。
但说来邪门儿,季千里次次随手一指,却是次次都中,硬是不要他赢。反教苏溪年发誓,今生必要拉他心甘情愿地一赌。这时虽不得奈何,也先止一止渴。
只是他手伸出半晌,季千里视而不见。
“灵童不在寺里参佛,怎么下了山来?”那郑世允一愣后,愈打量着他,点着头,笑道,“菩萨,原来你是来度我,便来和我坐罢。”
伸手去捉他手。
苏溪年将他拍开,又打了个酒嗝,“你说为什么?当日赵经纶藏身护国寺,世允兄当真以为,在下是全身而退?”
郑世允不知他说这做什么,但也知这是人家地盘,耐着性子道,“难道不是?”
苏溪年摇头,一副忆往昔的醉态,“若非在下略懂歧黄之术,只怕已与这花花世界无缘了。”
众人都吃一惊。
花家少爷来庄闹事不出七八日,苏家公子入寺杀人一事已传遍江湖,连日里进庄拜访之人不计其数。或为恭维,或为挑衅,或为瞧他真容,苏溪年好似那青楼里的花魁,人人都要来见上一见。他倒也不恼,只趁机立下规矩:但凡来庄之人,需得与他赌上一把。如此一来,算将这一桩事认下了。
那苏家在几家中排第三,虽有独步天下的医术加持,其于武道亦不容小觑。苏溪年虽罔顾老爷子之意,执意要走上吃喝嫖赌的纨绔之路,也是十八岁便跻身武林大会前十的风云人物,众人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知他为贪赌承受几多,只道他生了自惭之心,纷纷出言安慰。
西面道,“苏老弟敢孤身闯入护国寺杀人,已不知打了多少自吹自擂之辈一记耳光,足令我辈汗颜。”
东面道,“不错,这赵经纶成名多年,他‘金钩圣手’的称号也非浪得虚名,苏贤弟年纪轻轻能杀得了他,足见功力深厚,若说受一点儿小伤,又算得什么?”
苏溪年又摇头,“赵经纶算什么东西?在下虽不才,也绝不能教他伤了去。”
这可有点儿大话了。
众人怪道,“那伤苏神医者何人?”
苏溪年拍了拍季千里的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众位眼前这位小师父便是了。”
“……”
数十道目光又射向季千里。
观他身姿吐气,越看越露怀疑,一少年道,“苏兄,你说笑罢?这位小师父脚步虚浮,吐气紊乱,绝非习武之人。”
听声儿便是先时那与越东风、郑世允起口舌的燕小兄弟。
“燕少爷小小年纪,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苏溪年一脸不赞同,看季千里的目光却尽是钦佩,“不知那武学进境到了极致,正是有似无,无似有,真真假假,嘿嘿,逢此高手,只怕阁下还未看清人家如何出手,便已魂命归天了。”
“……”那燕姓少年将信将疑,又上下打量着人。
“燕小公子若不信,大可问问你那位表兄花家少爷,他是如何败于季公子之手?”
“……”
那少年已绕着季千里转起圈子,“表哥输了不假,可我也听说,灵童修的是佛法,不修武学……”
苏溪年还未说话,那东面一人已道,“燕小兄弟,苏老弟所言不假!若论这位季公子的功夫,恐怕越无涯前辈在世,也难分高低啊!”
“方掌门,你拿他跟越无涯前辈比?”
他二人方才彼此喜谈越家之事,算得同道中人,是以那燕小兄弟拧眉瞪眼,方兆海则目中光芒闪动,“燕小兄弟若想知晓,何不一试?”
那燕小少爷蠢蠢欲动。
苏溪年嘻嘻笑道,“上次一别,小弟竟不知老哥对季公子如此记挂。”
“季公子露那一手功夫,方某难忘至今。今日既有缘再见,想借少年人之手再饱饱眼福,苏老弟不见怪罢?”
“小弟怎敢为季公子做主?哪位不要命的,这便上来一试罢。”
苏溪年退向一边。
众人知他爱玩。却也知那方兆海于武从不玩笑。此人三十来岁能自创一门,都是靠那套灵蛇掌法打出来的,论渊源虽不及名门,论天分勤勉却更能服人。其人素来笑面迎人,也不论人家来历,逢高手便爱,输赢都磊落,在众人看来,比苏家老爷子少几分刻板,比江家盟主多几分平易,是以和正邪、男女、老少都能打成一片。
听他俩都称赞这少年,又看对方好似浑然不觉屋中变化,愈发目中无人,反给骇住了。
似乎谁若此时上前一试,便当真成了个“不要命的”,一时虽好奇,也不敢妄动。
阿贵好笑,“少爷,您分明半点功夫不会,怎么这些人都怕起您啦!”
话音刚落,那燕小少爷已忍不住道,“我来!”
蓦地爆开一声,“雷老五先来!”
一团黑影已抢在他前头,从西面座中纵跃而起。
那人面黑如碳,壮似狗熊,手舞两只雷公锤,锤周数丈化作两道黑旋风,片刻间从天而降,双锤齐下,径自朝季千里天灵盖砸去——此人性烈如雷,听闻二人将他吹得天花乱坠,心生不服,竟是一出手便要置他于死地。
秦醉儿呼道,“季公子!”
阿贵傻了眼,牡丹急忙抽剑去挡,但那人动作迅疾,力刚劲猛,她那薄剑甫一与之相接,便教一股猛力反搅,“啊”地一声,长剑脱手,人退数步。
那白嫩嫩的手心皮肉绽开,如遭烈火烧灼,大喊道,“季公子,是今日来的几个怪人,快快退下!”
这时那雷公锤与季千里已只毫厘之差,众人看他双手仍软搭搭垂在身侧,分明毫无反应,一时也难知他是当真武艺高强,还是半点不懂功夫,纷纷拭目以待,只那燕小少爷瞧得有些心惊,提醒道,“喂!那小师父!你再不出手,头骨要被人打碎啦!”
季千里听那一声“小师父”,像是被人惊了梦,朝他看去一眼,但瞧清了人,怔怔摇了摇头,又继续瞧着方才那处。
就在他摇头这瞬,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动作,便只见两只雷公锤如遭狂力移转,动作一偏,狠砸向站在一旁的郑世允!
没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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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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