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瓦片乱坠,忽东忽西,想是檐上二人方位变换如斯,只听阴尸声音狂乱,“小子,你师承何人?越无涯可是你师父?!”
另一个道,“越无涯愚蠢至极,怎配为人师父?”
“不错,不错,老夫功力已大进,你不比当日的越无涯差,他怎配做你师父?嗯……你这样了不得,老夫今日却是非杀你不可了!”
眨眼檐上竟簌簌掉下冰来,众人纷纷避让不及,又听得阴尸纵声狂笑,“小子,你想以酒伤我,这一壶花酒却是不够——你尝尝老夫这腐冰掌又如何?老夫练了足足十三年,可惜越无涯死得太早了些!”
屋中众人虽不能得见这腐冰掌又是何等掌法,但见一人忽地以手掐颈,又无声倒地,惊叫道,“当心!这冰里也有腐尸毒!”方知那阴尸怕是破了冰牢冰剑,化为己用,各都汗毛倒竖。
有那胆小者见机不对,立刻道,“小弟家中有急,这便先行告退了!”
似郑世允这号人,更是悄无声息溜出了院门。
那燕姓少年偏跳上厅旁一棵百年桂树,借着明暗不定的月光瞧去,忽地叫出声,“啊——”留下的各都胆大,听他叫得心痒,也学他跃上树梢,俱都瞠目结舌,“哎哟——”
季千里往前走出几步,苏溪年拉住他,“季公子,刀剑无眼,当心误伤。”
他话音刚落,只听“咚咚咚”三声,果真有三人直挺挺掉下树梢。
余人慌忙躲避,上头还不见得如何乱,下头已是乱成一锅。
方兆海道,“燕小兄弟,快快下来!”
那燕姓少年却不肯,“能瞧见这样的武功,我这一生也值了……”
方兆海闻言心神一动,也跃上树梢。
只见浅月底下,青瓦成海,一个红衣白发的轮椅老人和一个白衫黑发的青年四下游斗着,一个出掌成冰,冰中化毒,冰到便腐,一个只借天地间所坠枯枝飞叶、落花碎砾,弹指间样样成器,密如织网,利如剑射,竟能与那冰腐相抗。
那燕小少年方才说完“身有八法”,这一红一白、一老一少二人,可不就是起若惊鸿,动似游龙,身法自如?那红的内功阴恻、招式诡谲,貌似阴间老鬼,白的浩瀚宏大,形如月下落仙,乍看招式都不如何刚猛,所到处却狂风呼啸,老桂飞花,不多时已下起满天碎雨。
方兆海本非一惊一乍之人,这时也是满面愕然,“……难道当真是他?……可他本该……可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若非年纪不对,我真要以为他是越无涯老前辈了……”那燕姓少年道,“方掌门,越兄这般身手,怎地在江湖中从未听闻他名号?待他今日杀了阴尸,必如越前辈般名震武林!”
他方才还道越东风目中无人,此时对他大为改观,改口“越兄”,竟为其打抱不平。方兆海回过神来,凝眉摇头,“阴尸功力今非昔比,又有腐毒满身,越老弟再是厉害,若肉身不能相近,只怕也杀他不得。”
“可恨此间少了神兵利器!”燕姓少年左右探看,忽地灵机一动,“——越兄!小弟剑借你一试!”
当即抽出腰间宝剑,只听嗡嗡响声,剑鞘吐出一把碧如青蛇的宝剑,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径朝白影飞去。只是未及白影跟前,便教他反弹回来,“好端端的凝碧剑,何必毁灭于此?”
燕姓少年怔怔接过剑,底下又有人道,“愚兄冰蚕手套借越老弟一用!”
当下又飞去一双雪白透明的手套。
那手套薄弱蝉翼,触手湿滑,乃是武林异人在东边云石上寻得一种异虫吐丝练就。这冰蚕不惧冰、不畏火、百毒不侵,原本是件行走江湖的宝物,只不想遇上阴尸这般怪物,若是内力不及,纵有这一双冰蚕手套,也不敢妄动。此时他见越东风与阴尸势均力敌,方将此物借出。
但手套飞到半路,忽听那老三道,“去!”一颗石子打去,将那手套打得去势稍偏,竟是直奔红影;其时阴尸回头,冷冷一笑,飞出一口唾沫。
只听“嗒”一声,这家中至宝就此掉落。
那人见那雪白表面已染了灰败,又心疼又惊讶,“越兄当心,这老贼的腐毒竟比冰蚕还要厉害!”
燕姓少年越发心急,“方掌门,这老贼的毒好生厉害,这可如何是好?”
方兆海早全神贯注观他二人半晌,这时心中微动,扬声道,“越老弟,阴尸行动不便,何不攻他座下金椅?”
他声音洪亮,响彻院中,却不知为何,白影听若未闻。
燕姓少年只当他未听清,运功大喊,“越兄,你将那老贼座下金椅打烂,他必——”
阴尸回首又是一口唾液飞来。
他浑身是毒,这一口唾沫便可致人死地,好在方兆海眼疾手快,伸手把他颈间一提,身形一纵。
那被打中的树木齐根断开,只听“邦”地一声坠地响,燕姓少年打了个寒战,“方老哥,怎地越兄还不及那老贼耳力强,竟听不见你我说话?”
檐上二人已斗到屋檐另一端,阴尸嘿嘿冷笑,“小子,他们说得有理,是不是?”
“不错。”
“只可惜,老夫业已听见。”
“无妨,在下本也不急。”
阴尸哈哈一笑,“你倒是会装腔作势。”
又听下方燕姓少年道,“方兄,不如你我各占东西、齐声大喊,好教越兄听见!”
方兆海暗叹他天真,摇头道,“阴尸听到你我之言,必已有所戒备,越老弟已失了时机。”
燕姓少年惋惜道,“那可如何是好?”
“我看越老弟似另有打算,那倒更妙。”
“方老哥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方兆海原本摇头,忽地抬眼望着檐上人影,笑道,“他二人乍见相当,但有一点,越老弟大胜阴尸。”
“是什么?”
“阴尸年逾六旬,越老弟却正当少年,他二人若只斗上一两个时辰,或许瞧不出差别,可若斗上一日两日……”
“哈哈!不错!这老贼体力不及越兄,不多时内力耗尽,自只有坐以待毙!”燕姓少年反应甚快,拊掌笑道,“阴尸,你还不快快受死!”
阴尸又挥出一掌,“小子,他二人又说得有理,你想你果真比我年少许多,这时心里定在暗喜你赢定了,是不是?”
越东风笑叹,“这二位好心做坏事,阴老爷子现下自是要速战速决了。”
“不错!”
金椅凭空掠起,双掌推出,直逼其面门!
这浑身腐毒来势汹汹,一中必死,越东风倒也不敢怠慢。
他平素并不使兵器,这时也只顺手牵来沿路桂枝抵挡,那桂枝百年老木,原本一近阴尸之身便遭腐化,但教他逼出真气护住,竟比寻常金铁宝剑锋利倍之,兼之阴尸疑心甚重,每每运掌,都暗自提防他打他座下金椅,掌中内劲始终不过使出七八分,你来我往,那桂枝反将他几次逼退。
不出多时,阴尸已至檐边,越东风反道,“阴老爷子,在下不打你座下,你使出全力来罢!”
阴尸早觉如此下去不妥,忽听他这般说道,疑心又重三分,“你耍什么诡计?”
“你被挑了筋脉,在下无力更改。可我今夜总要杀你,若不能教你放开手脚来打,只怕你输得不服。”
阴尸被越无涯囚在冰牢,十三年中一心报仇,为练这腐冰掌可谓吃尽苦头,熟料十三年后出世,世事已大变——越无涯早已命丧黄泉!他自不信,可怒杀数十人不见此人出现,那也由不得不信了。
这世上果真再无越无涯这个人?十余载信念一朝破碎,其立誓要杀越家仇人,一雪前耻、重树威名,可这偌大江湖,怎地无一人知晓是谁杀了越无涯?!
他一生杀人无数,除却一个越无涯,谁见他不是又惊又怕?便是当日败在越无涯手下,也绝不似这般受辱,只是气极反笑,“你这狂妄小子,你想借老夫凌于越无涯之上,老夫不将你练作腐尸,誓不为人!”
越东风“嗯”了一声。
阴尸双掌齐拍金椅椅把,腾空而起!
他座下金椅重有百斤,一朝弃之,身形比方才轻盈迅疾数倍,眨眼便至越东风上方。
一掌当胸,掌风将他巨阙、神阙、关元、中极几道大穴齐齐笼罩,一掌径自朝他天灵盖劈去!
这两掌穷尽他毕生功力,法度森严,如万掌齐鸣。
只见月光之下,浓云四窜,树叶狂飞,那一抹红影铺天盖地而来,当真像个索命阴尸!
但竟不过顷刻之间,那阴尸蓦地仰天长笑,“哈!哈!……臭小子……你辱我如此……你竟未使出全力……你,你可真是个怪物!”
只听“刺、刺、刺、刺——”般皮肉碎裂之声,一团血块在空中蓦地爆开!
“哈……只可惜,老夫也是真怪物!……老夫杀不了你……你也休想杀了老夫!……你想学越无涯囚我……可你今夜破不了老夫的腐尸功,那更是痴心妄想!”
那燕姓少年揉了揉眼,只见檐上无数红布纷纷落下,阴尸手脚瘫软,一身白色内衫、白发披散,现出狰狞老态,似是受了重伤。
原来方才那血块是他身上红衣。
另一个丢掉手中长剑,滚落到檐下,却不过是根枝条。
“方老哥……越兄能以木枝重创他……何不用我的凝碧剑杀他……”
方兆海面沉如水。
檐上二人一站一坐,越东风缓缓走到阴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破你腐尸功有何难?燕小少爷,借你火褶一用!”
燕姓少年一愣,已不自觉摸出火褶飞掷去。
“阴老爷子,这花酒滋味如何?”
只等他轻轻吹熄火褶,阴尸终于神色大变,“你的酒……”
“你以为在下也要囚你?”越东风微微笑道,“可惜我只要杀你罢了。阴老爷子,在下今日将你火化,不知你还练不练得出一套掌法?”
月光将他一身白衣照得孤寂冷清,他神色却似在干那拈花赏月般的雅事,诡异地添了几分残忍。那阴尸一生杀人如麻,竟是平生头一回感到头皮发麻,“……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越东风,阴老爷子不是早已听见?”
“你师承何人?越无涯……不,你与他武功全不相似……可除他门下,江湖中尽是无能之辈,断不能伤我至此!越无涯!你就是越无涯!你这狗贼,你又创了别门武功是不是!”
他一丝理智尚知,一个人武功路数骗不了人,这少年莫说武功和越无涯全不同路,浑身上下更无越门弟子半分端重持正,说他是越家人实在牵强。可他一生执念便是越无涯,败在他手,也比败在这样一个无名少年手里要好得多,因此即便此人年纪太小,也要说他是越无涯假扮。
“越无涯……”
越东风忽地偏过头,似望着庄内某个偏僻角落,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越无涯害越家满门被灭,又害金陵城中数条人命,怎地你们一个个都将他吹嘘至此?阴尸,你口中对他不屑至极,心中却感激他当日饶你一命,是不是?可他无非是要再杀你一次,你这般作态,晚辈真有些不忍。”
阴尸瞳孔紧缩,“你……你怎知是他……饶……”
那“饶”字后,实在说不出口。
此事乃他一生之耻,连结义兄弟也不曾得知,只当他是要报仇,怎知他还要雪耻!
越东风又一笑,轻声道,“是我替他想的法子,我怎会不知?”
“……你……胡说!你是谁……你是谁!”
越东风俯下.身。
“……他虽不配为人师父,可我说不得要为他再杀一次人。”
阴尸再看他已似看鬼,“……你说你是……你杀……”
话未说完,身.下青瓦震动,霎时间一声巨响,屋顶俱塌,万瓦沉沦。
“……好哇,好哇,越无涯,你竟死得这般窝囊!阴尸死在这娃娃手里,那也不算冤枉!”
两道白影在青瓦碎砾中急急下坠,碎石中,阴尸狂笑不已,如鸮啼鬼啸,凄厉非凡。
“姓越的,我看你救不救得了这庄内数人!”
蓦地他身上火光乍起,几乎同时,无数血肉从中炸开!
一股浓郁腐臭渐起,毒烟四漫,血肉横飞,鬼叫充斥耳畔,苏溪年喝道,“当心他毒烟碎肉!”一把提住季千里后领倒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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