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皇帝事先有令,前些日他深陷刑部,狱卒们虽打骂不断,但见他不肯食饭饮水,又生怕他在牢中一命呜呼,每到刑牢,便要强塞些饭菜清水给他,因此才使他始终喘着一口气。
入了此间,亲卫依样行事,却不知怎么,彼时虽都看着饭菜入他嘴里,却过不多时便听他呕了个干净,如此几日,他反而没了人形。
此时那粗糙米粒摩擦过唇上伤口,口中又疼又涩,仿佛生念一起,五感也一并归了位。
“……杨骅英明半世,快到头了,竟由着个娃娃摆布,这般玩弄礼法,实在愧对太.祖!”牢中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季千里一怔。
在这牢中数日,他还从未听人说话。
听这一声甚是苍老,却是直呼天子之名,话语中更有一股怒其不争之气;更奇怪的是,好似在哪里听过。
惊愕下他回过头,只见影影绰绰的牢房中,一双老眼隔着栅栏炯炯盯着他。
他搁下碗筷,“……老人家,你说什么?”
那声道,“季家小子,你伙同奸人杀害上师,本该一死以谢天下,我见你前些日还有些骨气,杨煌小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叫你还敢腆着脸活在世上?”
季千里想起,原来是那日在宝殿中听过此人声音。
当日他执意不肯说出那人名姓,惹皇帝大怒,旁人都不敢多话,只有他爹和此人力争,要先将他打入大牢,只是那时他只听见季铭光几人声音,不曾记得他罢了。
他不知怎么几日功夫,此人竟也入了狱,只隐约记得他姓“司马”,顿了顿,“……司马施主,我确是罪该万死,只是爹娘骨血之恩不曾谢过,我还要见他们一面。”
那声一恨,“季铭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见他,还不如快快去死,以全身后名声。”
季千里愣了愣,“我爹爹哪里得罪你,你要在背后骂他?”
那人怒道,“我当面也如此骂他!你爹明哲保身、害死盛家忠良!杨煌不臣不子、扰乱礼法!杨骅昏庸无道、罔顾人伦!宇文鹄欺下媚上、祸乱朝纲,你这小子杀害上师、黑白不分……你们这些无耻之徒,把太.祖好端端的江山搅得亡了,个个都不得好死!”
季千里先听他骂季铭光,还只惑然,后听他又骂及小世子,已有三分恼意,到他骂至今上,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到后来,见他一气细数朝中数十人罪状,在他眼中,整个元启朝廷竟是个个无能,甚而说起亡国之事。
他一惊之下,只当此人疯了,又有些许同情,“老人家,你的话不好教皇上听见。”
“老夫求之不得!他若能听我一言,老夫死又何妨?!”
季千里闷声道,“死是至简之事。”
那司马大人闻言叹了一声。
“你小子心肠本不坏,可惜……哎,放眼朝廷,只郝、温几人还有些许忠义之心,可惜遇上昏庸天子,不敢明言直谏,改不了大厦倾倒之势……”
季千里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只见他忽地翻身睡下,那话语却犹在耳畔回荡,没来由有种不祥预兆。
他不知杨煌是否当真有法子救他,但一想到娘亲落泪、爹爹白头,实在于心难忍,他试过问门前亲卫,世子何时再来?他爹娘如何了?他们不理会他。
他求他们替他带信,要世子告诉爹娘,他还活着,他活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忧,他们也始终如泥塑一般,从不答他的话。
他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无知、无能到可怕的地步,每日跪在牢中忏悔:一切罪过皆在弟子身上,求佛祖看在弟子十年虔心侍奉,允弟子再见爹娘一面,今后弟子必当虔心忏悔供奉,再不敢生出一丝妄念……是苦,是难,是死,弟子甘之如饴。
杨煌没教他等太久。
待他数到头顶小窗第十七次黯淡又亮起,牢中终于来了一道圣旨。
来了三个太监。
宣旨的华发已生,面白无须,身材发了福,尖尖薄薄的嘴,生就一副苛刻之相。
圣旨念毕,季千里怔住,他微眯起眼,“季……公子?”
季千里抬起眼,“皇上……”
太监红唇中露出一点儿讥讽的白齿,“接旨谢恩吧。”
“是,”季千里又抬手,“……罪民,领旨谢恩。”
太监虚让出一步,“请吧。”
季千里随他走出牢房,忽地过道中走出一人,“且慢。”
亲卫素来唯皇帝是从,一旦见了圣旨令牌,再不多话,这时为首那人却挡了几人去路,那年长太监横他一眼,“王大人这是何意?”
“朱公公,今日怎么不是陈公公来宣旨?”
朱公公冷笑一声,“怎么,你敢质疑陛下旨意?”
“此间旨意一向由陈总管亲自宣示,朱公公前来尚是初次。”那王大人瞥季千里一眼,“此人乃是重囚,黄大人昨日才得陛下亲令,此人非斩首不能谢罪天下,需得小心看管,可今日朱公公便要将人带走,下官不解。”
时值元启朝中几派势力混乱,各有牵扯,太监中也不乏争权夺势,少不了各自依附,而亲卫从来只听命于皇帝,反而大有底气。
亲卫疑之有理,分毫不肯相让,那朱公公再是心中有气,也奈何不得,指向季千里手中圣旨,“陛下亲笔,王大人不信,便请看罢!”
原想此人不敢去看,谁想他不留情面,迳取圣旨,又展开细比半晌。
待见那圣旨字迹,又见左下角一个端正鲜红的印章,似也吃惊得很,“当真是陛下亲笔……”
朱公公一把夺过,拂袖冷哼,“还不让开!”
那王大人只好让步。
眼见季千里踏入轿中,忽地那司马大人又破口大骂,“杨骅,杨骅!你这昏君!你竟敢不杀了他,你……”
“司马厚!”那朱公公尖声道,“陛下早晚杀了你,你着的什么急?!”
轿起。
季千里回头,见那司马厚贴在牢边,双手紧握栅栏,正炯炯盯着他。
这些日,他总要唾骂皇帝,什么“天子不仁”,什么“大厦将倾”,什么“不得好死”,季千里初时还要问他几句,但听他又骂自己,也不敢再去招惹,只得由他去了。
这时他将他瞧得清些,眼见他面容老矣,目光却像钉子一般锁住他,忽地他又生出一个奇怪念头,好似此人说的话竟能成真。
轿中渐明亮,想已出牢,受了天光照耀。
他微掀开轿帘,眼睛与阳光甫一相接,便忍不住眯起缝。
中秋刚过,京城一派晴好,天空湛蓝无云,秋风过境,甚是舒坦。
沉郁多日的心渐明朗几分,再想到那司马厚,只想不管今后如何,能在这般日子跟爹娘告别,也算一点儿宽慰。
轿子渐往僻静处去,轿外极少见人,这一行除却三个宫人便只轿夫,一路也是默默无声,行了半晌,四下里只听得匆匆脚步声。
季千里正要放下轿帘,忽然,一双大大的眼睛从帘外冒出。
原来是同行一个年岁最小的太监,一见便道,“季公子,小人春生!是服侍世子殿下的奴才。”
他身份低贱,从前灵童入宫需得提前躲避,又入不得护国寺,因此不曾得见过季千里真颜。方才一进牢中便忍不住偷眼打量他,此时这般近看,更忍不住暗暗纳罕:从前总听说灵童如何剔透,不想而今经了事变,竟跟个乞丐似的。
季千里听见杨煌之名,问道,“施主,小世子可要来?”
“殿下身子欠安,今日便不来了。”
那春生知晓世子大病一场,全为救眼前这大罪人才强打起精神,又道,“殿下说过了,季公子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季千里倾身,“我可否得见爹娘一面?”
春生一愣,“这……这恐怕……”
见他面露失望,又不忍道,“陛下有令,季公子此番入寺不得声张,不过季公子放心,小人随殿下见过季老爷夫人,他二位……身子无恙。”
季千里听进话去,也不敢强求,又道,“那可否劳施主跑一趟,我想给爹娘书信一封。”
那春生目光微微一变,似仍是为难。
季千里忙道,“施主放心,我绝不多言,只要教我娘免去忧虑,给她留个念想。”
转眼轿子已到一条深巷。
一随行太监道,“爷爷,怎么陛下要选这么一处僻静地方?”
“怎么陛下要选这么处僻静地方,怎么陛下要让人把轿子抬进去,怎么陛下不许声张……”朱公公瞪他一眼,“陛下的旨意,由得你个奴才多嘴?”
那太监讨了个没趣,又听见季千里与春生说话,心思一转,“春生,世子殿下要你听季公子的话,你怎么连信也不给他送?季公子,他不肯送,奴才帮您送!”
他神态与那朱公公有几分相似,又身量拔高许多,高高耸在春生旁边,眼中倒似别有意味。春生亦瞪他一眼,他也只讥笑,季千里却喜道,“多谢施主。”
“季公子莫误会,奴才不是不愿!”春生忙道,“还是奴才给您送吧。奴才……知晓季府在什么地方。”
府邸在巷子深处。
外看其貌不扬,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里间,丫鬟有好些个,屋中布置也甚为洁净齐整。
季千里自觉戴罪之身,旁人让干什么便干什么,也不多问,趁众人收拾沐浴,匆匆写作一封短信:圣上大恩,赐儿皈依,从今回寺奉佛,不必挂念。爹娘保重。不孝子千里拜上。递与春生,“有劳施主。”
春生麻利将信揣入怀中,“小人这便去了,季公子少等。”
见左右只有丫鬟,又悄声道,“那几个太监对世子并不恭敬,恐说话难听,千万莫与他们多言。”
匆匆去了。
热水蒸腾,屋中雾气萦绕,因季千里不习惯别人伺候,丫鬟们也乐得偷懒,留他一人在屋中。
忽然,外间似乎响起一阵争吵声,隐约像是春生的声音,他直起身,竖起耳,那声音却窸窸窣窣的,很快便走远。
他脱下囚衣,散下头发,靠在桶中。
当日那人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刑牢中留下的伤口也渐结疤,只留下淡淡痕迹。
这月余来,他从未这般安宁舒适。
这些痕迹终有一日会散去……他的罪孽,不知是否也有洗净的一日?
也许会有那一日的,否则陛下怎还肯饶了他,要他重又入寺皈依?
……终究是佛祖大慈大悲,听见了他的忏悔,原谅了他。
“季公子,”敲门声响,丫鬟的声音传来,“奴婢给您送衣裳来了。”
重又换上白净素衣、束起头发的季千里除了消瘦,别的看来仍如从前一般,那两个丫鬟将他瞧了又瞧,那大丫鬟倒还矜持,小丫鬟却直了眼,“灵,灵童可真好看!”
季千里问,“施主,方才怎么有人吵闹?”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大丫鬟道,“您想必是听错了。”
“春生施主还未回来么?”
小丫鬟摇头不知,大丫鬟道,“奴婢去瞧瞧。”
又吩咐小丫鬟,“季公子还未用饭,莹儿去把饭菜端来。”
季千里本无饥饿之感,但她二人说完便走,去得飞快,他便坐在桌前等候。
这时屋中无人,他抬眼望出窗外,适逢院中风过,黄米粒似的桂花簌簌飘过,仿佛一场金黄梦境。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神佛不理,方为现世。”
——“你的佛祖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
——“你且看你的佛祖是什么模样。”
那声音似近在耳畔,他“哗”地站起身,桌上茶盏连带着一掀,四碎在地。
小丫鬟正捧饭进来,忙放下道,“季公子,出了何事?”
季千里四下张望,“你,你可听见人声?”
小丫鬟摇头。
季千里神色却甚为紧张,环顾屋内,“不对,我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小丫鬟胆儿和年纪一般,见他神色慌张,又是翻桌,又是捣柜,连个角落也不肯放过,莫名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您可莫自个儿吓自个儿,青天.白日的,哪儿有人说话?”
“……是他……”
“他?”小丫鬟抱着胳膊,“您说的什么人,奴婢怎地没瞧见……”
季千里摇头,喃喃道,“你看不见……他死了。”
小丫鬟“啊”地一声大叫,奔出门外,“茜儿姐姐……”
只等她离去半晌,季千里颓然倒在椅子上。
他心中那道粉饰了多日的太平墙崩塌瓦解。
他又想到他了!
这些日,他逼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他死了,也不去想别的——他什么也不要了,假如他只能活着,那他就活着,只要爹娘平安便好。他干什么又要想到他?
他坐立难安,再难独自待在这里,匆匆走出门外。
来时他坐在轿中,并不知外间布局,心慌中胡乱走动,只为教自己不再胡想,直到听到有人在说他,方才顿住脚。
“……我瞧这灵童也是自作自受,放着好好的菩萨不做,为了个男人,连神智也不大清明了……他当宇文大人也与王大人一般,平白给他杀了爱子,却教他一家逍遥快活么——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他一怔。
院墙后那声道,“春生这小子当真会做善事,嘿嘿,却不知这封信还能往哪儿送去?”
那声音尖尖笑起来,“……一家子都死绝了,难不成要烧去阴曹地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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