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弃佛

秋风中金乌西匿,护国寺千级石阶上天风猛烈,红枫颤动,老松簌簌作响。寺中上、中、下座上千僧人齐聚,一时灰衣、黄衣、红衣围着他那一抹染血灰影,那当中的精瘦僧人颤声问,“你……你说什么?”

季千里目光轻蔑,“我问,佛祖在哪?”

众僧色变。

空空大师道,“你……你犯下大罪过,不知悔改,还敢在佛门之地大放厥词!”

“大罪过……”他竟大笑,寒声道,“我犯了大罪过不假,可上师虔心奉佛近百载,他犯了什么罪过,要被人割头杀害?我爹娘阿姐一生行善积德,又犯了什么罪过,要落得满门被杀?我三妹四弟懵懂无知,天真烂漫,他们又犯了什么罪过,初入人世便要遭此磨难?……空空大师,你告诉弟子,佛祖在哪里?弟子要问它,它可听见弟子向它哀求忏悔么?它是听见看见不理,还是闭眼塞耳、不看不听?”

偌大一座护国寺外只听得他声音,片刻后佛号四起,震动山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空空道,“种因结果,你家中之事,自有其中因果。你入寺十年,初初入寺上师便教过你,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季千里微抬起下颚,目光似穿透红墙大殿,正与金佛对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错,它不过是你们所造的一尊金身罢了!”

“这金身谁人所造?这经书谁人所著?这自欺欺人的因果循环,又是谁人编造出来?”

空空身形一震,“住嘴!”

“它要罚我么?快来!我不信它——纵入无间地狱,我不信它——我永不信它!”

“师父,”冷不丁响起一道稚嫩声音,“你为何对佛祖不逊?”

因年岁太小,那小和尚还不懂得这时不可擅自插话,“师父,大师说你犯了大罪过,只要你肯诚心悔改,佛祖会宽恕你。”

“无尘!”一个年岁长些的僧人将他拉到身后,“莫要多话。”

“……你叫无尘?”

季千里回过头,目光有瞬间的柔和。

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身形还未长成,双目十分晶亮。

他以一种未曾入世的天真目光望着他,“弟子叫无尘。”

“无尘……你为何出家?”

“弟子被娘亲丢在山脚,是师父捡弟子回来。”

“你自幼长在这寺中,日日念经诵佛,你听他们说了许多,便信以为真,以为虔心侍奉,诚心悔改,有朝一日便可出三界,脱六道轮回,得成正果、登入极乐,是不是?”

那沙弥点头,“自然。”

“自然……”

季千里皱眉,“可你还未曾吃过它的苦头,待你吃了它的苦头,你便知晓它不过是个谎言……它会要了你的救命,教你连二哥……”

“孽徒!你还敢妄言!”

空空厉声打断他,往前一步,“你问因果何在,好,为师告诉你!当日你心生动摇、带人杀害皈依僧,便是一切之因——是你心志不坚、咎由自取!了了上师是被你所害,你满门也尽受你所累!这是你种的因!”

季千里微一晃神。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

“不错,是我心志不坚。我从来也不曾真心信过它……”

“我引他去见那皈依僧,便是我不信那人当真悔改皈依。我杀了宇文承都,也因我知它不会救我。只有我自己能救我……”

那小沙弥瞪大了眼,四下里僧人私语,空空大师喝道,“莫听他胡言,将他绑入殿中!”

了了上师已逝,灵童叛佛,空空大师暂列护国寺僧众之首,其令自有分量。

然护国寺武僧守的是佛法世界,对灵童天生敬畏,从来只为保护他,得此一令,见他在石阶上笔直站着,目光冷冷扫向每一双眼睛,各都面露迟疑,“空空大师……”

季千里扬声道,“空空大师,你怕什么?你也早知这不过是假的么?弟子不过说明真相,你怕他们听见了么?”

空空脸颊抽搐,“他已并非灵童,将他拿下!”

众高僧亦道,“先入寺内。”

武僧只好缓缓步下石阶,渐将人包围。

但很快,一人“啊”了一声,恐惧顿脚。

余下众人都似被人定身一般,愣愣望着当中。

“何须你们动手?”季千里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从袖口伸出,那只从来只为人施福的干净手掌满是泥血,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正对着自己心口。

众僧神色大变,空空大师眉心紧皱,又紧走出几步,“你……”

季千里仰首看向殿中。

风将他长发吹得一阵飞舞,夕光下他像张单薄剪纸,只需刀尖轻轻一推,便能将他整个穿透。

他声音却再平静不过,“空空大师,你瞧,弟子的血和上师的血并无分别……”

旁人有心上前,但见那匕首离他心口太近,稍有不慎便要刺入其中,也都不敢妄动,眼见得一桩血案又要酿成,众高僧目中都有不忍,“千里,不可!”

季千里不为所动,指间一推。

却正这时,他手心又忽地一颤,那匕首脱手飞去。

“铛铛”,匕首连滚数级,来人一把提住他肩头,将他往阶下带去。

众僧一愣之下,有人大喝,“——拦住他!”

武僧一见便知来者乃是劲敌,当中一人又喝道,“金刚塔!”

这时,季千里虽还未侧首去看那人,也未听见他的声音,但他似已知晓来人是谁。

四面长棍抻出,拱作一道遮天棍塔从天而降,将他二人罩在其中。那人一手揽住他,另一手探出,将四根迎面捣来的长棍轻轻一拨,几根棍棒被这股坚柔内力打失方道,竟対直朝对方刺去。

四僧猝不及防,脱棍躲避,那棍子却忽然间全不听使唤,被这力道粘黏耍弄,直直便刺彼此胸膛。就在这顷刻之间,四人仰天喷血倒地,棍塔登时现出破绽。

那人足尖一点,就势提人踏上塔尖,蓦地一声暴喝又当头压下,“哪里走?降魔圈!”

这一声话音落下,在他二人所去方向又如方才那般,当头压下十来条棍杖,只这一时武僧黄影密集几多,棍杖更已皆作金刚杖,杖到之处,一股比方才密猛十倍的罡风当头压下,震得季千里长发四散,胸口猛滞,呼吸不上来。

“莫伤他!”数僧话音未落,他已被那人一掌击出圈外,稳落在石阶上。

几个沙弥忙上前将他扶住。

季千里漠然望着阶下。

其时金乌彻底沉入山峦,石阶上一片风声呜咽,十六名黄衣武僧围作一个圆圈,将那道白影困于阵中。

空空眼望阵中,沉声道,“越施主,你入了降魔圈,还不束手就擒!”

前文已说,这降魔圈乃护国寺看家本领。

其为昔日佛法西去交流之时,中原武僧从那文成公主占卜建寺、镇压魔女的典故化来,本由四僧各持长棍,固守东、南、西、北四方,以禅心贯入,令脚下阵法紧密变幻,化作一道监牢收紧。

它虽不为杀人只为降魔,但若魔不肯受伏,越是反抗,那阵圈便越如紧箍咒般将人圈紧,稍有功力不及者,便要心神破碎。少林高僧称其以己定心、克彼乱心,便在于此。

当日武林中人为一亲秦醉儿芳泽,纷纷要杀赵经纶,但闻他藏身护国寺中,也是想护国寺武僧个个功力精纯,单打独斗尚且难敌,入了这降魔圈,谁还有个活命?因此不了了之。

他们却只知这降魔圈有四人守阵,修习此阵的僧人各是武僧中的佼佼,一经合体,威力更是无穷,未知其可怕之处在于内外合一,又可不断增添,四人又八人,八人又十六人,每增一次,阵圈威力又成倍增之,直至三十二人时,已是一只苍蝇也难逃出去!

因知此人难敌,阵圈伊始便有八人,一试并非敌手,立刻又有八人翻身跃入,眼看这十六名僧人围着阵圈逐步收紧,渐垒作一道铜墙铁壁将那人困住,一名高僧合手道,“阿弥陀佛!越施主,佛门圣地,莫要再造杀孽!”

那人拍开一人,“和尚,你让开道来,我便少杀你几人。”

“你还敢……!”空空大师狠狠皱眉,“你二人行下不堪之事,又杀害上师,今日更擅闯佛门圣地、诽谤佛祖,若放了你们,护国寺往后如何立足?”

越东风微一笑,“老和尚杀心不改,那也怨不得我了。”

话音刚落,白影几翻,掌起掌落,当先四名僧人齐飞圈外,口喷鲜血,滚下石阶。

阵圈顿破,众僧一惊,想他能在无名山庄中数百名江湖好汉围攻下活命,已是匪夷所思,而今竟能这般迅疾破了这十六人阵圈,虽恨他杀人无数,也不由心中佩服。

空空大师见众人对他目光有变,沉声道,“增阵。”

众僧又一震,那高僧又道,“越施主,你想必还有重伤未愈,破不了这三十二人降魔圈,为了性命,快快收手!”

那时节众僧都围绕着他,但石阶上,他只朝季千里看过来一眼,“小师父,你跟不跟我走?”

季千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如瞧着一个陌生人。

又数人被震出圈外。

残阳中飞溅出数道血迹,一声声惨叫缭绕着护国寺,在这惨叫声中,他又问他一声,“跟不跟我走?”

季千里仍不答话。

空空喝道,“增阵!”

这时天色黯淡下去,护国寺居高风大,天风甚是阴惨,只见圈中十六人下盘低沉,另十六人齐蹬其膝踏其肩、夹颈端坐,犹如一个忽地生出四手四脚的黄衣怪物。这十六个怪物上下合之,将他四面八方封得密不透风,三十二根金刚杵如密刺般,一刺,一挑,一绞,一点,足下一踢,一铲,一拨,一旋,快若残影。

而黄影中时有白影纷飞,诸般破风声充斥耳膜,但因人数过多,来去甚快,究竟是什么情形,外间人已难辨明了。

蓦地,那圈阵一紧,似是被什么吸附得动弹不得,随后只见大怪物腿脚一闪,外间众人心失一跳,便见秋风扫落叶般,十六双腿脚离地飞起,咚咚摔下阶,现出当中那抹白影。

一侧武僧倒退几步,“怪,怪物……”

空空压低声,“增阵!”

不待众人多想,又有三十二名武僧将阵圈填满。

那当先劝慰的高僧叹道,“越施主,护国寺僧众上千,你纵有通天本事,今日也难逃此间……何必如此,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此言非虚,护国寺僧人上千,武僧也有小半,一个个前赴后继,顷刻间便将阵圈填满,又如法围困他,越东风纵有天大本事,也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在这数百人不间断的围困之下,要想带一个人走,那也断无可能。

他若不肯收手,僧人们不肯放他,不过是斗到末了,僧人死伤无数,他自己也要筋疲力竭而死。

但这话似乎无人理会,黄白身影所围怪圈骤紧骤松,不断有血肉横飞,又不断送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这一场佛门前的乱斗仍好似不死不休,只令众僧心揪得一团,忽听阶下脚步声密密,“——奉圣令,前来捉拿罪囚季千里!”

黑暗中霍然冒出一片黄光。

方才那僧人又道,“越施主,你今日插翅难逃了,还不快快束手,佛门宽大……”

“让他走。” 一个冷冷的声道。

众僧一愣。

他们原本一心瞧着圈中缠斗,并无人留心季千里,乍闻此声,都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先前高僧喊了一声,“千里住手!”

——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季千里手中。

只这时并非对着他心口,却是在那叫无尘的沙弥颈间。

那无尘吓得眼泪直掉,“师父……”

空空大师不敢置信道,“孽徒,你干什么……还不放下刀刃!”

“空空大师,你放他走。”

空空脸颊抽搐,“孽徒,孽徒!——你再这般胡来,你回不了头啦!”

季千里淡淡道,“我不回头。”

见众人不动,他手中匕首径自压向小沙弥颈间,“放他走。”

那无尘“啊”地一声叫唤,颈间登时冒出血线,空空大师怒道,“住手!你当真敢在此杀人?!”

季千里神色不变,依旧只有一句,“你放他走。”

空空咬牙,斜望阵圈,大为不甘,“此人不顾世情人伦,杀害多少无辜,你还执迷不悟?”

季千里眼也不眨,师徒二人对峙片刻,那沙弥又一声惨叫,空空颓然,“阵去!”

降魔圈一经退开,让出当中的人。

他那一身白衣染满僧人的血,在暗光中显得十分骇人。

阶下黄影如金云飘近。

他们相隔数级石阶相视,耳畔风声作响,季千里的声音在风中一吹便散,“你走罢。”

越东风仰首望着他,“你呢?”

“我不会同你走。”

越东风笑了笑,“是么。”

他便转身走了。

他像是信步走来此地,与人打了一架,便打算走了。

没人拦他。

众僧看着空空,空空看着季千里,季千里眼看那身影逐渐隐没,将沙弥放开。

他重新望向匕首,忽然之间,他听见一声熟悉唿哨。

同时众僧感到一道劲风自身旁掠过,眨眼瞬间,他所站地方已没了影儿。

一匹白马儿不知从哪儿奔出,长腿一迈,飞跃阶下,背上分明驮着两个人。

又一连串惨叫声从石阶下传来,黄墙中一条血路杀开,碎成裂石咕噜滚落。

为首武僧忙问,“空空大师,可还要追灵……他二人?”

空空大师凝眉眼望着白马远去。

“空空大……”

“罢了!”

那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让他去……让他去看……”

流云在亲卫围作的刀墙中横冲直撞,马背上甚是颠簸。

但身后那人紧揽着季千里的腰,几乎要把他箍进身体里。

季千里麻木地望着沿路石阶,种种人脸、黄衣、血肉、刀箭一晃而过,正如那时他走出季府,走到长街深处,满目广街长巷、秋风白云。

他心中一点儿波澜也无。

他没有抓住那只手,也没有挣扎开,只是由着流云把他带到山下,又冲杀出城门。

不知在那黑夜中奔逃了多久,四下里的喊叫声沉寂了,马儿渐慢下来。

他尚未明白这陌生空气来自京城之外,肩头便猛地一重。

一片湿意浸透了他的肩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钻进了鼻间。

写到这儿的晚上,梦到和越坐地铁,他来挽我手,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你这是出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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