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当空,一道七八丈宽白龙高悬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白龙落地生根,渐散数里,化作宽溪,周边石头被冲刷得溜圆,株株翠植在缝中蓬勃生长,十分喜人。溪两岸金风拂动,漫山遍野的黄叶荡开层层金涛,绵绵不绝,应着龙啸,好似一场不知疲倦的天地妙音。
一个灰衣少年卷起衣袖、裤腿站在河中央。
溪水刚淹过他纤细的小腿,他弯着腰,右手握了把削尖了的木棍。一头乌发被枯草随意系在脑后,些许被风吹至唇边,他随手拂开,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河中。
约莫有十来条游鱼,有大有小,条条乌黑光滑,不知是否将他白嫩的脚当作了美食,纷纷绕着他打转。
他看了半晌,忽然眉心一动,扬棍插去!
只听一阵水声乱响,一片浑浊,不多时鱼已散尽。
他抬起棍子,面无表情地望向棍尖。上头插了条寸半长、尚在摆尾挣扎的鱼。他用力拔出,朝岸上一丢,又往下游走了些时,继续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季千里走回岸边,沿路捡了鱼兜到衣中,又朝上游走去。
到一个石洞边,以锐石破鱼取胆,洗净后,他又从内拿了口粗制滥造的土锅,擦石、生火、烧水、煮鱼。
趁这功夫,他就着河水快快洗了两把脸,到洞边柿子树下,捡了两个被风打烂下来的柿子,而后便坐下,望着远处发呆。
秋风夹着水汽,送来一阵枯朽的草木味,香浓鱼汤逐渐顺风飘下,他走去吹熄了火,将其倒入一只同样粗制滥造的土碗,紧走入洞内。
枯草中的人好似死了一般。
季千里坐下来,将他头搬到膝上,就着碗饮一口,渡他一口。
鱼汤味已不似前些日那般难以入口,他今日甚而嚼了些鱼肉,嚼得烂了混着汤给他喂下去。
等他吃干净了,他才将人放下,随后钻出洞口。
山涧间响起一阵呕吐声。
待平复了,他又把锅儿洗净,净手漱口,深吸一口气,捡起柿子囫囵吞下。
空气渐凉,金乌还未偏西便已被乌云遮挡,想来夜雨将至。
他到两岸山边捡了些枯草干柴,未免明日生火不够,连跑了三趟。
末趟回程走到一半,天空中果然飘起小雨。
记忆中的院落响起一道慈爱女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季千里缓行于途,回时洞已全黑,又忙活一阵,待“呼——”一声吹去,红色火苗亮起,瞬间便照亮全室,他拿枯草将那人身周围上,脱下打湿的外衣晾起,抱膝坐在洞口。
黑雨滴答,远处雨点不急不缓地击打着叶溪。
他轻轻念道: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忽然,他似听到一声响动,警觉地站起身来,走进走出,将洞内外一阵巡视,到未见蛇鼠,方才松口气。
这空当外间雨声变大了,落下的雨不多时汇成了小溪,流到了洞口。
他回过头,见那人闭眼躺在枯草中,又挪回他身边,侧身躺下。
那时,他抱着他坠入崖下,本以为要落个粉身碎骨,不料身下却非碎石,而是深潭,他被那下坠的巨大冲力打入水中,登时如五脏错位,禁不住昏迷过去。
待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见头顶浓云阴惨,峭崖壁立,身.下一条灰溪蜿蜒来去,四野风声呜咽,好似地狱之景。他原以为这便是死了,可眼角瞥见上游一道红白身影,愣了一愣,又忍不住跌爬过去听他呼吸。
很快他便瘫倒在溪石间。
——老天捉弄,他们竟都还活着。
其时他像被百架马车碾压过,四肢百骸都是钻心之疼,实在想一睡不起。
可第二场暴雨又来了。
转眼溪面大涨,溪水刺骨,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将那人翻起,半背半拖在背上。
暴雨砸起的水雾渐遮了眼,无边可栖,不可上行,他茫然四顾,背着人摇摇晃晃朝下游走。二人衣物吃水,齐叠身上,又冷又重,连知觉也有些麻木了,他无力辨清方道,一步、一顿,本能般朝前拔脚。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前方震天隆隆,他迟钝地察觉到身.下地面陡斜着,后方溪水来势比先前更急,仿佛要将他们冲下锅的前奏,急忙一顿。
然二人之重压在这陡然一顿间,背后重量如有倍之,两相碰撞,便如一大一小两颗溪石……
……再醒来时,他已倒在这洞口外,身边躺着这个人。
这人烫得仿佛刚被从火堆中掏出,一条手臂重重搭在他腰上,像是坠水醒了片刻,将他带了这处容身之所,便再无力进去。
那洞仅半人高,其内更有怪石挡道,好在当时日光甚好,瞧清里头没有野兽,可暂容下他二人。
然他已多时不曾进食,浑身又痛又乏,仅凭一只手拖他,真是寸步难行。
拉一截,瘫一阵,又爬起来……
当他再也不想动弹时,老天爷再一次捉弄了他——眼角余光金红闪闪,竟是溪边高耸了一排柿子树,经了风雨侵袭,砸下许多烂柿子。
他恍恍惚惚,自跑去吃了几个,又大喝了几口河水,一路磕磕绊绊,到底将人拽了进来。
头一日,这人河水尚喝了不少,那柿子却不肯流入腹中,身子那般滚烫,却又兀自发着抖,像是十分畏寒。
他不懂医术,只不断探他额头,将他身上湿血衣脱去。
微一愣:臂、胸、腹、背包扎着布条,和底下伤口黏肿一处,已成了另一件血衣,浑身上下,只一块玉符斜在深凹的锁骨内,干净润泽,仿佛污秽中生出的一朵白莲。
他捧来水,匆匆把伤口清洗擦干,撕掉衣布粗粗裹上,又捡来两大捧杂草给他盖上,夜里也抱着他取暖渡温。
一睁眼来,不知今夕何夕,触手滚烫却不减反增。
他坐了会儿,走到河边山林,捡来柿子和像药的草,一点点嚼碎了给他。那个人不肯吃。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
直到那天夜里,他好不容易学会了生火,正要将他搬近些取暖,一回头,却惊出身冷汗。
——一条身长数丈、碗口粗的大黑蛇盘在身侧,一双眼睛亮而有神,猩红蛇信丝丝吐出。
他虽不惧猛兽,乍见此物也觉骇人,一时不敢动作。
那蛇物目力原本不佳,靠蛇信嗅闻过他,打转片刻,便朝那人而去,围着几个盘旋,对他颈间吐出蛇信。
他皱起眉,“不要伤他。”
那蛇不为所动,他又拿手赶它,“快走。”
那蛇受用片刻,又退开些许,却是倏地竖起蛇头,朝那人颈间一窜;他一惊,未作多想,随手抄起手边物事,朝蛇头一碰。
说来也怪,蛇物原本十分灵敏,季千里又不懂武艺,动作不算敏捷,这蛇无论是咬是缠,他都不是它对手。
但这蛇也如宝莲、流云与众多鱼儿一般,非但不咬他,反对他无半分防范。那一块石头砸向它脑袋,这碗口粗的大蛇立时便不动了。
脚下一湿,蛇血汩汩流出好大一滩,不多时便热了鞋袜。
他怔怔托起它那还未凉透的身子,只觉手心似还有蛇心跳动,浑身一战,将它甩出老远,片刻后奔出洞外,一阵狂呕,把白日吃的烂柿子吐了个干净。
待回洞内,见那蛇头靠在那人身边,一蛇一人并躺一处,活的面如金纸、毫无生气,死的反而红亮刺眼。
他垂眼看了许久,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捡起那块染血石头,一下下砸向死蛇。
噗、噗、噗……
血点喷了他满身,终于砸出道大血口。
他又将它托到那人唇边。
许是这蛇血有些效用,那天夜里那人没再发抖,次日一早,额头热度也已褪去几分。
他看着流干了血的大蛇,又用这法子打了些蛇儿兔儿,喂他喝了许多血。
又过几日,蛇兔渐不来洞中,只远山夜里有狼嗥虎啸,虽不来伤他,他也伤不到人家,正坐在河边洗脸苦思,那河中游鱼却不知他意,不断聚到他脚边。
……河鱼不大,好在够多,无须他多去找寻便纷纷涌来。
那洞里从前或有人住过,有两件烂衣裳,洗净晾干便能给他盖上,边上还扔了只肮脏的土锅子和土碗,把它们丢进去,竟可煮出一锅锅香浓热汤。
起初他摸到它们滑溜溜的身子,总如摸到那大蛇兔儿一般,一哆嗦将它丢在岸边,由着它呼吸尽了才敢煮食,多过了些时日,想与其由着它挣扎而死,不如干脆些杀了,免教它受尽煎熬……
洞外雨声逐渐急如鼓点,水汽涌入,俨然降温了。
他抬起眼,对上这人的脸。
这张脸瘦了许多,既没了傲气,也没了邪气。
颊边本添了溪石割伤,而今业已结痂,长出新肉。
他抬手去摸那娇嫩的新肉,指尖用力,那人一动不动。
他又一径往下,摸到他的手,举到眼前。
这只手也还与他在那棵树下见到的无异,骨节分明,十分修长。
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一旁,他的手要更小些。这两只手并作一处,一仰一俯,你与我不相干,我与你不相干。
他瞧了片刻,指尖一根隔着一根,缓慢地,交叉插.进那五指间。
仿佛梦回当日,手心指节微一颤。
季千里愣了愣。
半晌,那手指竟又是一动。
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速将它扔开,翻身坐起。
又隔了许久,他才偏头去看那个人。
火光中,那张脸苍白而沉默,但那双紧闭多日的眼下,浓密的睫毛打下一片蜜色阴影,仿佛微微颤动着,忽然有了生气。
季千里皱起眉头,如临大敌。
自坠入这崖下、又崖下的世外之地,他不知过了多久,也已多时不曾想到世上。
他没一次想过,那时在寺外阶上,他为何让空空大师放他走?也不曾想过,当时此人坠马,他为何回头去看?他没想那日为何要背负他往前,这些日又为何定要让他活下来。
他似乎忘了他杀了多少人,只是看着他要死了,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不愿要他死。
可这时,一见他有醒来的征兆,他又一点儿不想他醒来,一点儿不想他活着。
他冷眼望着他,忽然眼角寒光一现,回过头,看见那把被他误带出寺的匕首躺在洞口。
——是了,是时候了,我该杀了他了。
——是了,杀了他。只需一下,他便永远死了。
他摸爬着捡起匕首,又回到他跟前。
千里:仿佛在服侍瘫痪老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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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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