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失礼

“哒哒、哒哒……”

通往泰安去的长路上,一匹白马儿急奔于青山间。

兵荒马乱之际,沿路拖家带口的人家不在少数,季越二人身无旁物,所骑马儿脚程甚快,不过五日便泅过了头一条河。这一路所去风光已与北方大异,常青树木连绵,河水清浅,蔓开青草一片,若非空气中寒意,难想已是晚秋。

马虽快,二人行程却并不急,每见茶楼客栈,越东风便要下马歇息,用饭饮酒也总不紧不慢,初时季千里还不同他说话,但见一日日过去,也不由得发急。

越东风瞥他一眼,“成日赶路,下头不难受?”

季千里一怔,继而脸上一红——他往日出行多坐软轿,仅有一次骑流云赶路还是逃命,那也事出紧急顾它不得;坠崖后浑身都痛,一些擦痕更不值一提;那新来的马儿也是匹白马,少了流云那股时懒时疯的神气,又配了鞍,跑起来倒是四平八稳,可连续赶路究竟不适,夜里沐浴一看,腿间嫩肉都给磨得红通通的,确是难受。这一路上他俩同行同宿,自瞒不过此人。

他脸红是恼,只道这点儿难受微不足道,大可不必特意停下,越东风又道,“在下虽做了亏本买卖,总不会食言,季公子急什么?”

不待季千里反应,已生拽着他进了茶铺,又歇了个把时辰不提。

这“亏本买卖”本出自季千里之口,只因那半逼半就的易换之事翌日便又夭折,那时,这人已然极尽耐性,季千里身.下却始终不见反应,冷眼看他,“这是亏本买卖,越公子大可反悔。”

那时,他便又垂眼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似自嘲一声,“亏便亏罢。”

只到底是扫了兴,往后一路同行,除拽他手腕、上下马搂他一搂,便再不碰他了。

每每那时,他也客气至极,像个真正知了礼数的世家公子,行止没有一丝僭越,只差赔上一句,“季公子,在下失礼了”。

没两日季千里更觉煎熬,要各走各的,他只像看笑话似的,没等人走出几步,又把人揪了回来。季千里无不动怒,他也只笑看着他,话里讽他一无是处尽作姿态,气得季千里咬牙切齿,想起郑世允临死之言,反唇讥道,“那你为何不敢杀越青天?”“郑世允为何可怜你?”

到那时他方哼上一声,“郑世允是个替人卖命的蠢货,他的话你也信?”

季千里再想多问,他又道,“你想跟我谈天,便笑一笑,凶巴巴地做什么。”

季千里只想攻击,不想谈天,更不肯笑一笑,闻言更凶巴巴瞪他一眼,再不多言。

如此半迫半就,疾行慢停,直到第二条河过去,这日申中,前方终于冒出一座好大的城镇。

那城门上刻着“邑城”二字,门前人头车马攒动,一眼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恐有数百人之多。适逢两军交战,过城盘问甚是仔细,那人群原本也规矩等着,却不知怎地忽地骚动起来,纷纷拥挤着朝城门去,彼此碰撞推挤,不多时叫骂四起,乱哄哄犹如蜂巢。

“列队肃静!”守城兵高斥。

人群中忽地一声高喊,“他们不要流民,大伙儿都给骗啦!”

这些人中虽有些衣着华贵之辈,但最多还是褴褛村农流民,许多人饿着肚子不远数里而来,等了这许久,听闻此言,有的是怒从心起,有的是浑水摸鱼,有的是别有用心,不多时蜂拥而上,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尖叫不断,把那守城的小兵骇得不断退缩。

“退下!退下!”

那人群不听,依旧涌入,眼见要城门将破,守城将拔刀喝道,“擅闯者杀!”

劈头便砍。

这一下原是拿刀背砍人,好要众人速速退散,熟料那打头的挨了这一下,当即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多时便没了气息。两面众人皆是一愣。人群中立刻便又有人叫道,“杀人啦,樊家与杨家一样,胡乱杀人啦!”

这可真是立威不成,倒捅了马蜂窝,众人都红了眼,“不错,樊家与杨家一样,若要他们做主,没咱们的好日子过!大伙儿一起杀了他们!”

那守城将见来势不对,暗道糟糕,回首大喝,“关城、擂鼓!”

那人群千人之多,筑成一道道肉墙推挤,哪容他关门?要等墙上鼓响,那上头竟也半晌无声,倒忽然冒出一颗头,“大伙儿只管杀,这上头交给我,今儿个便让咱们一起端了樊家的老巢!”

若是有心听话,便能听出此人与方才人群中煽动之人声音相似,但这时场面疯狂混乱,哪有人理会这些,只想那城门数丈之高,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上城地杀人,众人都不禁精神大震,愈发没有忌惮。

顷刻间,城门已有失守之势,那人自在上头煽风点火,“城中吃喝不尽,先杀樊家老贼,再杀樊家小贼,金银财宝,酒肉女人,通通都是——”

话音未尽,一口破袋飘下,“啪”地一声,如蔬果砸烂,一滩鲜红浆汁四溢开。

那倒是个极为普通的汉子,只是眉心中箭,死时双目圆瞪,看着甚是骇人。城门前一阵惊人的沉寂过后,众人哄一声倒退开,守城将当先回神,望向西处。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匹赤马,上头端坐着一个冷峻非常的青年,面如寒冰一般,浑身一股贵气。

众人且惧且敬,不自觉便让出一条道来。

那守城将忙道,“二少爷。”

又忍不住去看他身后,似想他一人出现,着实有些古怪。

那人也不言语,只朝人群扫了一眼,忽又搭箭拉弓。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避闪不及,那守城将惊道,“二少爷,这些都是平民,手下留情!”

那人一言不发,持弓的手稍一摇摆,好似瞄准了丛林逃窜的野兔,倏地一箭,只等人群一动,又搭弓连射三箭,人群中连惨叫也不及发出,已添了四条人命。

众人逃不敢逃,躲不敢躲,纷纷跪地拜求,“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奸细示众,余人进城。”

不待众人反应,那人驱马直入城门。

那守城将本想骚动来得忒也蹊跷,得他一言,再将那几具尸体一搜,果真便搜出几块“元”字令牌,哪有不明白?当即令人倒挂奸细。

“此乃杨家奸细,方才乃是刻意煽动尔等。今日只要接受盘查,是否流民皆可入城,樊将军仁义宽厚,绝非杨家可比!列队!”

过不多时,城门两列长队整齐排好,时不时偷眼望一眼那城墙尸首,彼此间再没一点儿声息。

“叫什么?”

“张青。”

“哪里来?”

“西蜀。”

多看一眼,“走这么远来?”

“世道不易,小的会点儿手艺,讨一口饭吃。”

“叫什么?”

“李岗。”

“哪里来?”

“洛阳。”

“做什么?”

“听说樊家还在招兵,小人是来应征,去打杨家狗贼!”

……

人群秩序井然,倒也不多时便都进了城,那守城兵问到后来,各自元神出窍,只全凭一张嘴开开合合,“叫什么?”

“季千里。”

那声音听着倒是干净,却没什么生气,守城兵不禁抬首,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素衣少年,肤色极白,神色淡极,暗色中好似只泛着冷光的秀瓷。

“越东风。”

身边这一声稍沉些,也甚是中听,那守城兵虽不愿挪眼,眼却不自觉飘了过去。

想那少年相貌已十分精致,这人竟还要俊美几分,微垂着一双桃花眼,“打京城来,还有什么?”

“二位公子这名儿听着好耳熟,”人好看总是讨便宜,小兵客客气气道,“二位是进城寻亲,还是……”

“来讨样东西。”

原来是讨债的,那小兵点点头,“找什么人讨东西?”

“找……”

“小世子!”

季千里声音一颤,看着远处;越东风回头,倒是笑了,“真是好巧。”

暮色中,只见方才那青年走来的小道上,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捏着朵小黄花儿,一路晃晃悠悠、嘬嘴吹哨走来。

他相貌清秀,可惜瞧着身子不大康健,面色微显苍白,身上已裹得厚实,肘间还挂了件青绒披风,远远走来,青簇簇一丛嫩竹似的。

一见他,守城将慌忙迎上去,“九少爷,您可算回了,您怎地也没跟二少爷一起?大少爷和长小姐的人已来问了属下三回了,让您速速……”

“大少爷这是怕我走丢了么?二少爷早回了,是不是?哇,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少年眼睛分外秀美,几乎与杨煌一模一样,只杨煌性子冷清,这少年神色却生动非常,一时望着城门,一时望着墙上,连问三句,守城将低声耳语一番,匆匆把事态交代。

那少年听到多半,瞅着手里的花儿,“为采你,误我好多的事。”又说一句还好二少爷在。便朝季千里望来一眼,走近来,“这位公子,你方才对谁喊小世子来着?”

季千里瞧着他发了呆。

守城将道,“少爷同你说话,还不快快回答!”

“诶,这么凶干什么?”那少年倒甚是平易,“不过这位公子,你还未答琅邪的话。”

季千里原见他与杨煌相貌好生相似,不过是脱口而出,这时听他开口,摇了摇头,“我认错人了。”

那琅邪笑眯眯道,“认错人,小世子……嗯,天底下只有一个世子,那莫不是那叫杨煌的?你打京里来?你是什么人,怎么跟杨煌这般亲密?”

他虽看去与个小孩儿无异,目光竟也与杨煌一般锐利,那守城将一朝被蛇咬,神色大变,“杨家的人!”

方才那小兵挤上前道,“范将军,不是杨家人,这一位季千里公子,一位越东风公子,是京里来寻人讨债的。”

“讨债?”那守城将打量他二人一眼,“找什么人讨债?”

又看琅邪,“九少爷,您笑什……”

也就一瞬间,他脸色骤变,拔刀回头,“——拿下!是杀害上师的魔头!”

这“魔头”二字,可比那“杨家奸细”还要可怕得多了!

城门前数人无不哄退,“噌噌噌噌”剑指中央,如临大敌,那守城将把琅邪护在身后,“九少爷速速回城,待我等今日捉了魔头。”

数把刀剑把他们围住,二人站在当中一动不动,不过一个冷淡,一个微含一丝兴味。

敌不动,那守城将也不敢先动,这般僵持良久,琅邪噗嗤一笑,拨开刀剑,“范将军,来者是客,你拿刀指着人家可不像话。”就往二人身边走去。

“九少爷不可!”那范将军劝他不住,拉他不听,紧随身侧,“此事绝非儿戏,九少爷还是速回城中。”

“原来二位竟已到了江南,当真是福泽深厚啊。”琅邪自绕着二人转了两个圈,“都说灵童生得清俊出尘,真是一点儿不假,哇,你身上这股檀香味可真好闻,当真是生来便有?”

季千里目光始终随他移动,这少年虽非杨煌,究竟相貌相似,这话也与他初见时问得相似,平白生出几分亲近,“嗯。”

那琅邪天生好动,小狗似的要凑上来闻他颈间香味,却见季千里一个趔趄,被人拽退两步,回头一看,双目更是一亮,“越公子,久仰大名!你用什么法子破了三十二人降魔圈?琅邪向你讨教几招如何?”

“万万不可!”范将军大喝,“此人大名是杀父弑……”

越东风淡淡一笑,“公子年纪还小,怕要先知会长辈一声罢?”

得他一言,又见这守城几人护崽母鸡似的寸步不离,琅邪黑了脸,“范将军,你放着许多形迹可疑的人不去管,老跟着我做什么?”

“您听小的一言,这二人杀人不眨眼,又与那几个奸细一道混入,不知有什么诡计,实在非同小——”那范将军声粗气重,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声儿。

琅邪本是左耳进右耳出,自上前牵了人家的马儿,又去拉季千里另一只手,“我看他俩好得很,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还比你好看多——咦?季公子,你的手……”

季千里抽出手来。

琅邪眨眨眼,又笑道,“来来来,二位远道而来,今儿晚上且由我做东,歇上一宿,待睡饱了咱们再切磋。”

季千里摇头,“我还要赶路。”

“赶什么路?天大的事,也不能误了吃饭么,人不吃饭可不行,不吃饭就饿,饿多了就瘦,饿久了还要死……死了,可就什么都没啦,再有什么路也赶不成啦。”

“……”季千里看他一眼,“吃饭不过是活下去,从简便可。”

“从简?!”琅邪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此言触犯天规,“万事可从简,独独吃这一点怎能从简?若是吃得不痛快,人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见季千里一脸麻木,大为叹息,“想是季公子从前修佛,日日清粥素菜,不知这世上还有那红烧肉,狮子头,蟹粉包,八宝鸭,碧螺虾……哇,这世间山珍海味,我光是想想都流口水啦,一张嘴还嫌不够,季公子却要从简,真真是暴殄天物!”

季千里察觉此人话好多,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只好不同他说了。

旁边那人则笑了一声。

琅邪立刻回过头,“越公子,你也觉得我说得有理,是不是?”

“人不吃要死,那总是没错,不过那也得看何人作陪才是。否则有人在京里吃尽了山珍海味,享尽了荣华富贵,怎么也是命不久矣?”

琅邪脸色微僵,讪笑道,“那也是。”

越东风倒似只是随口一提,拉过季千里,“好巧在下也不爱从简,樊少爷既有意,便请带路罢。”

琅邪顿了片刻,跟出几步,又回头道,“范将军,姑姑若再找来,你可要替我——啊哟,你怎么啦?”

他才留意到方才还亦步亦趋的范将军,以一个甚是奇怪的姿势僵在城门,身后一溜的守城兵,也都操着大刀一动不动,各自龇牙咧嘴,朝他做尽怪相,偏偏不肯说话。

他摸了摸脑门儿,“奇了怪了。”

又追上那两道白影,“越公子,季公子,等等我!有个地方肉也好,酒也绝,包你们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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