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流微露尴尬,非礼勿视勿听,出家人偷听人家闺房之事已不光彩,怎会来回揣摩?
“这等世俗之事,老衲实在见识短浅。郑老施主功力了得,老衲又不敢太过惊动,容貌未看清,只见那女施主一身黄衫。”他又道,“听来郑老施主心伤,那位女施主亦如是,郑老施主又曾说有人令他豁然开朗,或就是这位女施主照看安慰也未可知。”
越东风哦了声,“他先四处求人报仇,见了两封书信便要杀人灭口,却能做到一瞬收功,还悟出让你老和尚自惭之大义,若非人家瞒了你什么事,便是你禅宗六祖慧能都比不得的顿悟之法了。”
“……”
那禅宗之史,便是上座神秀和尚与六祖慧能作北南之争,前者主渐悟,作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意经年坐禅,循序渐进,后者主顿悟,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求一瞬得解,后者得弘忍赞许,密授法衣。
季千里闻言点头,转而想起一事,又摇头道,“可是小照,那天你也要杀那个人,后来你也一瞬后悔,还受了伤。”
越东风朝他笑,“那是你要挡在人家面前,我舍不得杀你罢了。小师父拿自己跟老和尚比,拿我跟郑雍和比?”
慧觉听他不屑,还不想师叔和郑雍和被比作他俩呢,哼一声道,“越施主,请你说话也客气点儿。”
“在下说给小师父的话,你大和尚多什么心,郑雍和舍不得杀一个老和尚,我也不好意思说。”
“……你!”
空流正色,“越小施主,不管如何,此事暂已罢了,这粒珍珠算得老衲寻人急切、又怕少林声誉受损、又好猜疑,一步步险受其害。那背后之人既能挑拨少林与郑家,更能挑拨越小施主与我等,一事归一事,还是要小心猜忌。”
他更不以为然,“在下却以为,人家不只知道你老和尚好猜疑,还知你胆子小得很。你道书苑和尚是假,出郑家的就是真?”
空流一愣。
忽听得“啊——”地一声。
“救命救命——!”
一道尖利的孩子声气。
众人目光一瞥,但见窗外一颗丰茂大树,一道浅灰色小影蹭蹭蹭不断下坠,“娘亲——”
那落速何其快哉,性命旦夕之间,不等多想,数人都将身一纵。
季千里飞不出去,也急忙趴到窗边,见白影鸿飞冥冥,片刻怀里已多了个小姑娘飘飘落地,又朝他笑了笑。
蓦地想起季月明从前念的一句“相逢一笑作春温”,他也弯起眼,便想去他身边。
忽听身后一叹,“这是老衲今日第二回见越小施主救人了。”
这一声感慨万千,他方才去留意别人,想同去数僧,这时或快或慢落下,若不是他,小丫头多半要摔怀了。笑道,“他救过很多人,只是你们不知道。”
空流压低声,“但他终究也杀人无数,季小施主难道要任他这般?”
季千里摇头,“他的事你们不知道,便不要责怪他。”
“看来季小施主不责怪,是已知什么事了?”
季千里听这一问更颇有意味,回过头,“我是知道。可那是我们的事,你也不必问我。”
“可是越家之事?”空流连问,“难道当年之事当真另有隐情?”
季千里一惊,“你怎知?”
众僧为了救人,在外的不少,这时正围着那小姑娘问话,只剩慧空和几个功夫不济的,都为空流所言瞠目结舌。那空流却为他所惊,“……原来这事是真的……”
数脸相对,谁都只剩惊。季千里稍冷静下来,“空流师父,你又在试探我?那你说三年前讲经,也是在试探我?”
空流念了一声佛号。
“季小施主见谅,三年前老衲的确见过灵童,虽不曾交谈,听灵童解狮子虫自食狮子肉,魔作沙门坏乱吾道的坏法因缘,也真获益良多。得知灵童不再修佛,老衲好生痛心,但见灵童还如从前一般纯良至诚,也是灵童机缘。”
季千里默了片刻。
“那也是这人跟你说的?他还说什么了?”
“这却是圆慧大师所言,他老人家要老衲先行下山,是为空明之事,亦为查探此事,但究竟如何,老衲也是糊涂。”空流眉头紧锁,正色道,“季小施主,越小施主若真有冤屈,当日在那无名山庄何不言明?”
季千里却一听得圆慧,手便不禁一抖,“你们果真又要对付他!”
手边一满杯茶瞬间翻桌,滴答答落到地上,袖口也被打湿大片,他只把空流瞪住。
空流将杯扶起。
“施主何出此言?实不相瞒,当日大师未允郑老施主之请,除无名山庄一役令他元气大伤,还因我佛慈悲,他老人家见越小施主罪过之深,始终想以佛道感化。可惜大师年事已高,身子尚未修养好,出寺还是勉强。我等佛门中人,无意打打杀杀,若真知此事另有隐情,又如何还要生怨?”
季千里稍放下心,“那是最好。”
又默片刻,“上师非他所杀。”
空流今日一惊接着一惊,早一改方才说起郑家事时的缄默,目光炯炯,“那是何人?”
季千里摇头,“我们也还不知,总之不是他。”
转望着窗外。
那小姑娘像是在夸那人轻功好,一手忍不住摸起了流云,后者还在嚼吃树叶,不耐嘶了一声,碍于主人在旁,没有发作。
自那日过后,他们便未提起上师了。
逢得喜事,眼下的话都说不完,过去的事便少想。若非听闻圆慧要来打搅,他根本不会对空流提起,至于这人抱他回去时上师还活着,也没必要告诉他。
兹事体大,他不说前因后果,若是慧空还能说话,焉能不骂他满口胡言?空流对他几番试探,登时却就信了大半,“原来此事竟也……那还有何人……这两件要事关乎二位境遇,灵童既知其中缘由,又何不站出来说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季千里淡淡道,“那是我们的事,关旁人什么事。”
空流音一正,“季小施主错了,郑家事你我误会已解,还是小事,可当日江湖中人齐聚无名山庄,全因越小施主杀父弑母、杀僧灭寺之罪,当时若能说开,可免一战,便可少上百条人命。如今大师虽有心感化,一来越小施主结仇太多,二来实是此等大罪世所不容,仅一人之力谈何容易?越小施主之天分空前绝后,行事却亦正亦邪,随心所欲,不肯多作辩解,来日若再遇这般时候,恐怕又添冤魂。”
“他不会。”季千里笃定,“他答应了我不打架,说不通我们就走了。”
空流见他不为所动,想越东风连日来行径,又亲眼见过二人情态,轻叹道,“……灵童本是佛门之圣,而今甘愿为了越小施主重回俗世,阿弥陀佛,罪过,那是二位尘缘未尽,老衲也……”
“我不是为他抛弃佛门。”
空流一怔。
季千里转过脸,神色微冷,“我与佛是道不同,我不信它,也不愿再拜它参它,我们在一起,更并非什么罪过。”
空流面色猛变。
“你只需知他不是坏人、不要让圆慧大师对付他便好了。我们不会招惹旁人,你们也别来纠缠我们,你所说冤魂之事也不可能再发生。”
“好好好!”小姑娘声音拔高,“我要最大那个!”
外间片刻已不见越东风踪影,叶间红果簌簌落下,只剩她留树下跑来跑去,像是在捡果子,不时“哎哟”一声,捧住脑袋,叫道,“最大那一个!”
枝头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姑娘,最大那个在你手中。”
“不是不是,摘顶尖那颗给我!”
“贪心可不好。”那树高却不壮,愈到顶端、边缘,愈只炷香般粗细,白影一路轻飘飘踩上去,伸手一取一抛,不偏不倚落在小丫头怀中。
不待人露出喜色,便道,“劳姑娘进屋一趟,拿给小师父。”
她傻眼,“这是我的。”
“那是在下给他的,姑娘吃下头那个。”
小姑娘抱紧果子,“不给!”
越东风落地。
“姑娘送进去给他,这马儿随你摸如何。”
流云瞥他一眼,别过头去。
那小姑娘已然叫了起来,“当真?!”
眼睛一转,“你有手有脚,自个儿怎么不去?”
“嗯,那里头有个老和尚胡说八道,在下怕吵。”
空流、正从外走进门内的慧觉等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踮脚看来,可惜她身量还不过越东风腰间,只望见几颗光头,“你嫌他胡说八道,还给他果子吃做什么?”
越东风想了想,微俯下.身,与她低语几句;那姑娘嘟哝两声,他又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她探头探脑走进屋来,微扫一眼,便朝季千里走来,“你是小师父?”
也不要他答话,将一个金红果子塞在他手心,“给你。嗯,你袖子怎么打湿了。”
季千里把果子握在手里,“他同你说什么了?”
小丫头示意他附耳过去,悄声道,“他说,‘他便是胡说八道也给他’。”
季千里一笑,她却还未说完,“我问他,‘可我又不认识他,怎知他是哪一个’,他又说,‘你走进去,屋里最好看那个便是’。”退开些许,大眼睛望着他,“因此我进屋一看,便知是你啦——唔,你身上是什么香?”
“是檀香。”
季千里见她才不过**岁模样,浑身灰不溜秋,手脸却都圆滚滚的,看来可怜可爱。伸手去拍她身上尘土,又揩她脸上脏污,“那树那么高,你爬上去做什么?差点儿摔下来。”
她方才喊得大声,此时却状似不在意,“我被人偷了银子,肚子饿啦,想摘点儿果子吃来着。”
等他把脸揩干净了,一屁股坐到他边上,从兜里取出个果子,拿来跟他手里的一比,“喏,比你的小。”
众僧心道,这小孩子想讨那个大的,他必不好意思跟她争。
季千里却仅点点头,像是高兴,“是啊,他说要把最大的给我。”
“……”
她耸耸肩,把果子往脏衣上擦了擦,“嘎嘣”一口咬下,待嚼上两口,圆脸一拧,“好酸呀!”
众僧心道,他这还不给?
季千里却也咬一口他那个,笑意更深,“我的很甜。”
“……”
两人坐在一起吃着果子,季千里又问,“你要吃饭么?你想吃什么,让越公子买给你吃好不好?”
小丫头分明咽了口水,却道,“娘亲不许我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来着。”
“你有娘亲?”
他见她狼狈,便以为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小儿,那小姑娘却一下神气,“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娘亲,我还有姑姑、爹爹、爷爷,一大家子人呢!可惜二叔和四姑姑不听话,被打出门去了。”
季千里哦一声,“那你娘亲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
她沉默片刻,“哎,不提也罢……你呢,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了?他是你哥哥,你怎么还要胡说八道?咦,那大和尚怎么背对我们?”
她不提也罢后,眼珠四处转溜,一见慧空,小腿一蹬,跃凳绕到他跟前,左瞧右瞧,又是戳他肩头,又是点他鼻尖,甚是得趣,“他被人点了穴道是不是!”
众人见她这一腾下骨含健劲,分明学过武功,并不意外她瞧出慧空被点穴道。想这一招寻常,瞧不出是哪门,但见她这般不怕人,家中怕也不是无名之辈,一阵打量。只把慧空气得七窍生烟,作出些怪相,蓦地想起师父训诫,干脆闭眼念起心经。
季千里目光跟她走动,答道,“是啊,他让这位空流师父拍过去啦。”稍一顿,“他跟你说,他是我哥哥?”
“那倒没有。但我想你在里头胡说八道,他还肯摘果子给你吃,那必是很疼你了——可你俩看起来又不是父子,也不能是夫妻,那自然只能是兄弟了。”
“我们没有胡说八道。”季千里摇头,“他也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
那小姑娘戳弄一阵,又坐回他身边,随口问,“不是哥哥,那是什么?”
这时越东风走进屋来,“怎么不是?你不是叫过表哥了?”
季千里啊地一下,抬头看他,“那怎么算?”
他笑,“千里,耍赖可不好。”
“我怎么耍赖?”
“你叫了表哥却不肯认,这还不是耍赖?”
季千里瞪圆了眼睛,“可我没有表哥。”
“那总也叫过了。”他顺手挠了挠他下巴。
那小姑娘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摇摆着脑袋,“啊呀,你俩可真笨!”
二人偏头看她,听她道,“你俩这么大了,怎么是不是表亲也不知?连阿圆也知,这事儿问一问你们的娘亲就知道啦,老师父,你说是不是?”
空流听她童言无忌,面露慈爱,“阿圆小施主是哪里人?怎地孤身一人在外,可要老衲找人护送回家?”
“……”那阿圆懊恼道,“不好,不好,爹爹说阿圆话多,这不就教老和尚知道阿圆就是阿圆了?再也不好,他还想送我回家!”
贴在季千里身边,顺手抓着他小臂不放,“老和尚,我不回去,你不必多管闲事。”
季千里又怪道,“你有家为什么不回?”
她责备地看他一眼,“回去便要被爹爹锁起来,回去做什么?”
季家二老对儿女甚是娇惯,莫说季千里,即便老三老四调皮,也不过口头训两句,话都不说重,更没把人锁起来一说,季千里刚还听说她二叔和四姑被打出门,心道,这一家也太蛮横了。
忍不住道,“他怎么要把你锁起来?那他也太凶了。”
慧觉听她却像被骄纵惯了,好心劝道,“小施主做错什么,和长辈好好认错也就是了,江湖……”
阿圆只听好话,没好气瞪他一眼。
“阿圆哪里做错?爹爹和爷爷先不讲理锁了姑姑,阿圆仗义相救,他却还要来骂阿圆。大和尚也不是好人,什么都不知就指责阿圆。”
“……”
慧觉年近四旬,一番好心,再没想教个小姑娘劈头一顿,面上微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父管教子女,那也……”
“哎呀,你真跟爷爷爹爹一样,都是老顽固。”阿圆更不客气,“别的事也就听了,可要嫁人的是姑姑,又不是爹爹爷爷,又不是你大和尚,你们知道什么?”
阿圆:败坏了家里名声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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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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