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坠水

“阿笙!”

眼见那船四分五裂,阿笙瞬间没入水中,季千里不作多想,纵身跃下。那鞭子脱手便出,有人在后头又将他衣襟扯了一把,却只留下“刺啦”一声,耳畔风声呼啸,将他送入水中。

“二哥——!你做什么?你不是不会水么?!”

落水瞬间,冰凉湖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一一淹没了耳朵、眼睛,季千里方才想起,是啊,他并不会游水。

“阿……笙……”

他一开口,湖水灌入。

那小舟已破,落水三人一个伤重昏迷,一入水便如石沉湖底,一个不会水,扑腾两下便直往下坠,反是阿笙一个小姑娘,因常年住在船上,水性极佳,除却初时坠水受了惊吓,三两下功夫便又飘在水面。

“呆子!你不会水怎地还要跳下来!”

小丫头铆足了劲儿拽人,可季千里再瘦,又岂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拖动的?何况衣裳吃水湿透,重若两人,她若非要去拉他,反使自己陷入险境罢了。

“二哥!”

季千里隐约看见阿笙朝自己坠来,又听见有人在高处喊了一声,再便眼前一黑。

画舫上,十一王爷急得抓耳挠腮,正要跳水救人,那一直未说话的劲装少年眼疾手快,将他紧拽住,“王爷,您也不会水。”

舫上众人七嘴八舌,“是啊王爷,这湖水又深又凉,您若出了差池,我等可万死难以谢罪!”

“哦对,”十一王爷关心则乱,回过神来,命令道,“你们哪个会水,赶紧下去救人!”

那舫中诸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十一王爷皱眉,“王子祯?”

那王子祯摆手道,“王爷,小的可不会呀!这水那般深……”

“薛行?”

另一少年亦不断摇头,“王爷,小的也不会……”

“阮子辛?你也不会?”十一王爷眼见众人纷纷摇头,勃然大怒,“大胆!本王命令也敢推脱?”

那劲装少年瞥一眼宇文承都,见他面色阴沉,似还未从方才那幕回神,紧皱着眉头望向河面,嘴唇一动,倒未多言。

几人却已跪下,阮子辛道,“王爷,小的是当真不会水,王爷若要我等跳下去,小的从命便是,只而今下去也无济于事呀!季公子是菩萨心肠,今日是舍身……”

“你敢胡说!”十一王爷怒极,一脚踹在他身上,“滚!”

众少年只见紫影在舫边一个摇晃,“噗通”一声,阮子辛已入水,纷纷吓直了眼,抱作一团再不敢出声。十一王爷却还要再踹,劲装少年又道,“王爷快看,那季家二哥不见了。”

“什么?!”

十一王爷伏在舫头,舫下碧波万顷,却只一道紫影还在扑腾——哪里还有季千里的身影?不止他,连方才飘在水面那小丫头也已不见了!

“……天哪,二哥!二哥!我……这下死定了,平儿会杀了我的!屠铮!你怎地眼睁睁看着他落水?”

“王爷,冤枉啊,小臣那点儿水性您还不知么,”屠铮苦笑,又瞥宇文承都一眼,“不过小臣记得,宇文兄水性倒是不错……”

“啊对,宇文兄!”

十一王爷转过头,他心里虽急得要命,对这宇文承都倒客气得很,“劳你今日入水救我二哥,你救他,便是救我,小弟必当重谢!”

他贵为王爷,却对一个臣子如此好声好气,如此身份颠倒,真真令人开眼。但那宇文承都闻言,也只瞟屠铮一眼,“这位二少爷方才正眼也未给小臣一个,我若救了他,他拿什么报答我?”

“都什么时候了宇文兄!我二哥从不对人无礼,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那必是误会。”十一王爷又急又恼,一看他脸色,恨不能一脚也将他踹下去,“再说救人如救火,你.....”

宇文承都笑了笑,淡淡搓着扳指。

十一王爷狠心咬牙道,“宇文兄今日若救我二哥,小弟府上东西任你挑选!你上次不想要我那对双胞胎?小弟今晚便送你府上!”

那双胞胎舞姬乃其近来最爱,数月来只专宠二人,再好的兄弟,看上一眼也要吃醋,此时肯答应给人,当真是忍痛割肉了。

本以为如此说了,这人好歹要给些面子,可那宇文承都只望着湖面,目光中一片难掩的热切,“王爷的东西小臣可不敢要,倒是这位季二公子……”

十一王爷被他当众扫面,不由皱眉,眼中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狠厉。

此乃元启二十一年,天子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数十个皇子公主竟无一人得宠,近两年来,皇上更只一心后宫之事,不理朝政,那宇文承都本人也不过一个好.色之徒,其父却官拜右丞,朝野中几乎一手遮天。灵童便是地位尊贵,他若当真不肯下水,谁又敢逼他?更不可能像对付这几人,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踹下去。

倘若今日水下是无关紧要之人,十一王爷怎会为他坏这兄弟之情?偏生那落水之人与他此生最爱的平儿是至亲兄妹,季平沙护短至极,若让她知晓二哥在他眼前丧命……

十一王爷眼前浮过季平沙那张娇俏的小脸,默念一声“祸水!”,已是要对宇文承都出脚了——

“话不是这么说,宇文兄今日若救了灵童,那救命之恩,要如何报答还不都由你说了算?你不肯相救,又谈何报答?”

宇文承都回头望着屠铮,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我说了算?”

“……”十一王爷默默收回脚,望着屠峥:你怎么不早说?

屠铮清了清嗓道,“那是自然,小臣看季公子心地善良,更不像不知恩的人。只你再耽搁下去,他只怕没命谢你了。”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黑光一闪,宇文承都已纵身跃下。

但那时节,下方却倏地钻出一团巨大杂影。

这影子端的是诡异:只见它夹了约莫白、红、蓝几抹杂色,看来甚是庞大,却又如水鸟腾跃,轻盈的“哗啦”声过,带得碧水轻溅。

它已出水,不知是怎么一动,影子竟还能承力凌至半空,似要往岸上去。忽然若有察觉,待头顶一道黑影落下,又临时一变,底下足尖交叉一点,迎空跃到黑影上方。

宇文承都满脑子索要救命之恩,自觉姿态十分潇洒,来日可期,却在落水瞬间,眼角瞥到一大怪物擦身而过,心底莫名一寒。

正待回头,一记重击却先猛落腰上。

——这一击如有千斤之重,正中背心,打得他险喷一口老血,打得他四肢张开,直扑水面。

“啪————”

那响声真可谓惊天动地、振聋发聩!

一时间,画舫中,阁楼里,轻舟上,四面湖岸……数千双眼睛都见黑影迎风坠落,随即如王八般四脚扑地,重砸湖心!

隐约还有一声窒息的“救——命——”,好似那阮子新的声音,再看水面,却只狠冒了几个大水泡,一切便归于平静。

众人:“………………”

十一王爷:“………………”

一片诡异的沉寂。

下一刻,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哇,王八落水啦!”

只听天地之间、两岸众船,猛地爆出一阵撼天动地的狂笑。

屠铮嘴角抽搐,看着直笑趴到地上的十一王爷,“……王爷,宇文兄溺水了,还是先救人罢……”

“噗——”

十一王爷艰难直起身,清嗓扬声,“看什么看?宇文公子溺水了!还不快找人来捞!噗——屠峥,你看见没?”

“看见了,您小点儿声……”

季千里未见老者,便被铺天盖地的水漫过头顶,继而是眼,耳,鼻,口,隐约见阿笙朝他扑来,心中只想叫她快上去,眼前却一黑。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不该连累了阿笙,他暗叹一声罪过。

“……千里……”

咦,那是……

“千里……千里……”

阿笙?

“……千里,你快醒醒!”

“咳!咳咳咳咳咳——”

季千里睁开眼。

头顶立刻冒出一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你醒啦!”

“阿笙?”

阿笙瘦小的身子几乎趴在他胸口,眼睛肿似红桃,啼笑皆非道,“呜呜呜……你,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季千里撑身坐起,“阿笙,怎么是你——我没死?还是你也死了?”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活佛若就这么死了,佛祖岂非不长眼?”

那声音十分散漫,听在耳中莫名熟悉。

季千里茫然地转过身。

只见白石亭中,夕阳西下,一抹金光斜照,一个白袍青年靠坐在石座那头。

那人单腿支起,手肘撑在颊边,黑发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耳边垂落稍许,似还在滴水。

虽刚跟季千里说了句话,他却连脸也不曾转过来,只望着亭外西斜的金乌,露出一个被金光描过的轮廓。季千里眯了眯眼,“你是……”

那人转过脸,阿笙甜甜喊了一声,“恩公!”

啊,这人……

这人长得可真……

阿笙拉着季千里的手,“千里,方才就是这位恩公救了我们!千里,你怎么啦?”

季千里怔怔望着那人,“这位公子,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早在季家大小姐嫁人之前,除却举止不像女儿家,另有一事曾令季夫人倍感头疼:以貌取人。

季月明从小便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只要那一张脸长得好看,任那人如何任性讨厌,也好似只使他与众不同;可若是脸长得不称她心意,任那人如何上进勤奋,季大姑娘也懒得看上一眼。

挑夫君嫁人一事也如此,季夫人只觉胡闹——她当初执意嫁给季铭光,不知被多少人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季铭光为人敦厚老实,待她十年如一日,她是再满意不过的。

照季夫人看,挑夫君照着自家相公这般性子来,姑娘家虽不至于荣华富贵,却可保一生幸福安稳,奈何做娘的苦口婆心,女儿却只道:娘,您当真要孩儿学千里,连个美丑也辨不出?

季夫人不准她说二弟坏话,千里什么都好,怎会辨不出美丑呢?季月明冷笑,您拿这张醉儿姑娘的画像给他,问她和那麻子李哪个长得好看,您看他如何答?季夫人大门不出,并不知那醉儿姑娘是什么人物,只依言行之,而后大受打击,好长一段时间未就此事唠叨大姑娘。

……看官莫笑,季千里不辨美丑,倒真非说笑。前文已说,从他出生便是如此,任那木桩、爹爹、花儿、秦醉儿、麻子李、驼子张……谁人在他眼中,那皮囊都没甚区别,他只以为此人此物生来如此,随它长成什么样,恐怕也是好的。

因此而今一见这人,他倒也未想过他那五官相貌是否为女娲娘娘最精心捏造出,更未想过要去挑一点儿毛病,而只觉得,这人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这人看相貌还不到弱冠之龄,但他那一双漫不经心的眉眼中,竟有一种俯仰百世、浑不在意的悠闲和洒脱,只像风,像云,像雾,好似此人看遍世间却不恋俗世,俗世便也难牵绊他;好似他这一刻近在眼前,下一刻便要远去天边;好似当真在哪里见过似的。

“千里?”

季千里回过神,见阿笙望着自己,怪道,“你在哪里见过恩公?你不是在寺中修行么?恩公,难道你也去拜过菩萨?”

那人不答,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活佛轮回中见过在下,也未可知。”

季千里“啊”了一声,又问阿笙,“你怎知我在护国寺?”

“哼,方才你们在那大船上不都说了?”阿笙撅着小嘴,“难怪你说佛祖要怪你,你还说我们是朋友,我俩相识一月有余,你竟还瞒我!”

季千里尴尬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你不曾问过,当日上师又说下山只为修行,让我莫……”

阿笙噗嗤笑出声。

“你真傻!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跟个孩子一样?谁都能欺负你!”

她自己尚且是个孩子,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教训起季千里来,季千里倒也真被她训得脸颊一红,“阿笙,我们是朋友,你不该这么说我……”

“好哇!说是朋友,我问你,你分明不会游水,为何要跳船救人?”阿笙叉起腰,“那些人都是坏蛋,你又为何还要跟他们好言好语?难道他们落到水里,你也要这般舍命去救他们?”

季千里又很尴尬,“那也是应该的。”

阿笙不断摇头,老气横秋地叹道,“你这呆子,你真就该待在山上。你若跟爷爷一道四处跑船,早被人害死了一万遍。”

季千里听她提起爷爷,忙道,“对了,爷爷呢?”

四顾不见老人身影,又见阿笙神情忽然黯然,颤声道,“难道……”

阿笙摇头,“他还活着……只是伤得很重,被恩公的朋友带去治伤了。”

季千里松一口气。

又冲方才那恩公道,“多谢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今日救了三条性命,必功德无量……”

那人又淡淡一笑。

“在下不过顺手,比不上活佛真慈悲心。不过……”他笑意更深,“若当真想救人,只怕活佛还要学会游水。”

此人总不过说了三句话,虽是嘴角含笑,话音平和,但不知为何,季千里感到他言语中对自己似乎极为厌恶。

他自幼受上师教导,从来灵台清明,不受物羁,因此方才一见他便有些亲近之意,却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

满腹狐疑,也只好应了一声。

又听阿笙道,“这倒是,不会游水你还救什么人?对了恩公,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个门派哪位师父?你身手这么……”

“怎么?”

“你救了我们,阿笙想为你供一盏长明灯,往后有千里为你诵经祈福,必佑你一世平安。”

“在下越东风,金陵人氏,无所师。”

“至于长明灯……”那人说到此,似不经意看了季千里一眼,“在下不信神佛,供了长明灯,佛祖也不会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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