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皆惊,“……圆能大师,您说什么?”
“空明大师不是失踪了么?”
“少林前些日说郑老先生绝无嫌疑,怎么今日又……”
郑雍和见正是胖和尚圆能,沉脸一喝,“圆能,老夫给你少林留情面,你敢倒打一耙?”
空流亦大为惊异,“师叔,这……”
“啧,老和尚,在下说人家给你演了场好戏,你还劝我少猜。”越东风道,“看来郑老爷子舍得打你师弟,你师弟也很舍得打人家啊。”
“……”
郑雍和怒道,“魔头,你敢……!”
“阿弥陀佛。”圆能沉声道,“郑施主,你背后这一个掌印,看来并非今日所伤,伤后连续动武,难道胸腹气息不曾阻滞,隐隐作痛?”
众人都望去,那郑雍和一滞,将衣裳一拢。然他方才被越东风震裂衣衫,竟现出一个隐约掌印,后干脆被圆能撕开,这一动作非但遮不住,反把掌印露开。
见四面疑光,也不去遮掩了,冷笑道,“一点儿小伤,不劳你费心!”
圆能一叹,“中这掌‘金刚拍案’后,需以《易筋》《洗髓》修内理气,静养数月方可康复,别门内功虽能一时压制,究竟并非良药。这期间更不可强行动武。否则半年内性命不保。”
空流心思微动,郑雍和似也一惊,高声道,“满口胡言!什么‘金刚拍案’,这是方才混乱所伤。你少林疑心老夫,不是派空流来做贼搜过了?怎么,魔头嘴巴这样厉害,你转头又来赖到老夫头上?”
众人只知少林为他说话,却不知空流大师何曾做贼?见他垂目,好似是真,心头大颤。
那江凤吟道,“臭和尚还不如小辈大度!姓郑的,人家练了四十年的看家本领,打你是看得起你,你把衣裳再撒开些,老子看是不是。”
郑雍和冷眼道,“你自己的事……”
“改日凤吟施主若想切磋,且上少林便是。”圆能不疾不徐道,“郑施主不肯听劝,老衲也不多说了。然这套掌法老衲练四十年不假,今只教授空明一人,空流认不出,老衲却还不至于错看。”
“你没错看又怎么。老夫是想杀了空明,这事儿你徒弟也清楚得很。”
圆能一默。
“……罗汉手、礼拜如来、行者参禅,郑施主,当日空明先以此招对你澎湃诗帖,是也不是?”
郑雍和冷笑,“你们这些做贼的倒是串通得厉害,嗯,老和尚身手不赖,因此老夫没一笔打死他。”
圆能摇头,“我少林武功不为杀人,从空明所使招数也知只为防身,大概他体谅施主对我少林有怨。然郑施主若见识过‘金刚拍案’,当知这一招不同前招……其不动臂腕,十分真气尽贯双掌,未近肉身亦可伤人。空明为人忠厚,念此掌出无悔,杀机过深,绝不会轻易使出。”
他一沉声,“郑施主,敢问那是何等危机之时?”
在座虽多数人一生也不能见识此掌,但习武之人对己一招一式都甚为了然,何况是圆能这般年纪声名,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开口,只听与前些日出入太大,且先不作声听着。
正看郑雍和如何应答,忽闻一人道,“五指紧握方成拳……今日少林圆能大师、空流大师,江南几大家、众位大侠皆在此,不先同心杀了这杀父弑母、违背人伦的魔头,都要落井下石,逼问我师父么?”
那是个仅存的郑家弟子。便是先前对着季平沙还算客气那个。他一身缟素染血,也是受了江凤吟重伤,此声听来凄厉厉的。
众人心中都一思量。
有的道,他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小恩怨,魔头才是大事。
有的却道,说得轻巧!老子们个个都受伤了,骂他几句可以,怎么来杀?只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郑雍和受数人怀疑,见满门只剩这一个独苗,当即含泪,“宇儿,你师父不该当日没去,这五指向来没我的份。你这么多师弟,被杀得就剩你一个了,你这个大师兄……”
“你这个大师兄,以后就要走运啦。”越东风笑道。
“……”
“嗯,你再把你的《十七帖》耍给你师父瞧瞧,不定他看你‘大王’再世,什么《草书心经》《古诗四帖》都自愧不如,要改拜你为师呢。”
师徒俩脸色均一变,那宇儿在其师目光下先一颤,高声道,“师父,我没有……我随便耍耍……他,是他胡说!”
他一着急,指向空流,“……空流大师,你偷听来这些,你怎敢到处胡言乱语!”
“……”那空流莫名接口大锅,还没来得及辩驳,越东风又道,“人家老和尚又惭又愧,听你那般孝顺,自是夸你一顿,不会去你师父跟前讨嫌。你怕什么,反正郑家以后没人了,你师父难道还舍得杀你?”
“你……”
“……不过他若知道你对你郑师弟干了什么,那就说不准了。”
“魔头!”那弟子颤抖着叫道,“你,你居心叵测,敢挑拨我和师父?!”
那郑雍和却不自禁问,“干了什么?”
越东风转向他,摇头一叹。
“郑老爷子,你要不舍得把你那点儿功夫留给别人,那就该让你儿子做大师兄啊,何必骗人家他有什么天资呢。郑世允一个瞎子,没人帮他,他怎么认出哪个是越青天啊?”
当此时那徒弟彻失风度,啊地一声大叫,扑将过来,“魔头,你敢……”
“在下当然敢。”越东风瞥他一眼,那人又不敢动弹。
他笑了笑,“不过在下不爱痛打落水狗就是了。嗯,你们这些五指、六指、拳头要杀谁,且先商量吧……凤吟兄,刚还没问你,你比小弟脚程快得多,怎么也没赶得及?”
江凤吟罕见一顿。
“难得,你怎么也遮遮掩掩的?”
“老子有什么遮遮掩掩。”江凤吟果真不遮掩了,“也就是跟几个小子打了几天,事后喝了一通,又睡了两天。”
当日越东风不肯和他打,他还能想起侄女儿,后来路遇人生事,那便打上一场罢了。心头对此内疚之至,自要发泄到别人身上,因此这两日苏江边等几人遭了殃。
“能跟你斗上几日,那这几个小子还不错了。”
“是不错,是几个小孩子,和你当年差不多大,赶不上你,但他们倒会点儿怪招。”他想来这小子还不如人家痛快,甚没好气,“不过再让老子看见他几个,一定亲手宰了。”
“你隐居山海,谁告诉你苏家的事来着?”
“那是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臭小子,自以为得了张宝藏图,跑到老子岛上来,被老子打一顿招的。”
“哦,那他们枉送了性命,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你还装起菩萨来了?喂,你真不救她?!”
“小弟若是菩萨,那就有意思了……嗯,我不救了,你放心,等事了了,小弟一定陪你好好打。”
“……”
倘若他干脆地别来,江凤吟早一掌劈死了两小贼,何须废话?
可这小子好会吊人胃口,方才同他打到兴头上,还没杀出个胜负快意便戛然而止,那脱身一招也还不知叫什么名儿!两个小贼毫无还手之力,若就这般杀了,便像人家让来,未免轻飘飘的。那几个小子虽还不错,哪比得上这一个小子?
因此见他真不理会自己,竟也就看着他。
气得江恒额头青筋直跳,“你还说我不为茹儿报仇,你这些举止才可笑至极!”
他也忘了江凤吟最爱同他作对,见他伤上加伤,歪地直喘粗气,讥道,“他不敢对老子耍什么花招,你有本事,怎不爬过去把他杀了!”
“你……”
“……是否耍弄花招一拆便穿,听上一句又何妨?”苏无是也是没了法子,疯子魔头加一个郑雍和,全都是麻烦,眼下苏溪年口还不能开,身不能动,难得平息片刻,万不能再打起来。
往袖口一摸,取出个锦盒,“老夫这里还有些伤药,趁此……”
“老贼,你现在……”
“别吵。”边如山冷冷道。
“……”
“瞧,瞧,”郑雍和登时叫道,“这公道真是魔头来主持了!滑天下之大……”
数人齐声:“住口!”
苏无是盒中还剩三粒药丸,向着江、边、越三人各自抛去,苏家几人见状也都奉出剩下药来,分给就近伤者。
武林中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各都带有伤药,又如何和苏家的比?边、越受之道谢,余下有不少人念及方才先帮江家出手,无颜去吃,被姑娘家小手塞来,不好拒绝,干笑着接过不动,唯独江恒看也不看,让那药丸掉地。
苏无是脸上无光,但道易身而处,他也不会大度到哪里,只好装没看见。
江初阳见此也不敢去捡,先到父亲身边言明分别后事。
当日江恒出门寻女,不好大张旗鼓,他做哥哥的还留在府中,不久爱女阿圆一气也离家出走,夫妇俩放心不下,也一路寻女,顺便打听妹妹消息。
没想二人都寻不见,已先听妹妹被杀,又悲又愤、披星戴月,今日方才赶来。还未入门,忽听一阵暴喝,正是那江凤吟狂性大发,登窗叫嚷要杀了苏家上下、又要杀了江恒众人云云,江初阳又急又忧,当下要先一步去。他与江凤吟只多年前一面之缘,知其与父亲不和,江家上下也只月茹一人得他心意,这时去拂他逆鳞,想夫人身怀六甲,便不要跟随了。但他二人素来恩爱,相离之际竟起了争执。
忽然之间,一个浑身是血的黄衫少女狼狈闯出,“让我去。”
那刻江初阳真极力抑制,才没把她杀死。
夫人费心血替她易容,又匆匆说几句月茹平日习惯给她,末了动了胎气,不得已耽误些时。他本怕她逃走,谁想这丫头果真抢了回来,不得不说有几分佩服。
再见此间死伤,父亲对苏家世叔神貌大异,不由得对传闻生出七八分动摇,“爹,她敢回来,难道真不是她杀的?那溪年……”
霎时一片静寂,一些人心道:多亏了药还没吃。便道,“初阳公子,这些事儿现在谁也闹不清啦!可她易作月茹姑娘模样回来,先是要借刀杀人。”
你一言我一语道出前事。
任刚来三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季平沙先指认郑雍和、后者坦言拿灵玉膏引平沙来给月茹杀,后苏溪年亲口承认刺了月茹一剑。那江初阳更脸色发白,攥紧拳头,目光射向苏溪年。
只他二人都还在疗伤,也不睁眼来受一受这目光,众人又自添油加醋,说方才江盟主已决意放过小贱人,只可惜苏神医疑的也有理,苏小神医却又说他也不知……
“初阳公子,劳你将那位姑娘也抱来。”
江初阳回头一看,说话的是越东风,指的却是个伏在角落的少女。
此间死人众多,那少女无声无息,眼生得很,一时谁也没想起是谁。
直见她一身侍女打扮,身边木屑散落,面孔肿胀,不像今日被杀,江初阳才微动容,“……是那个服侍过茹儿的丫鬟?”
想来方才江越二人没个轻重,这丫鬟也受殃及,这屋里死人无数,她也毕竟不是江月茹,便是没了安身棺材也不曾被留意到。
江初阳正满腔怒火,见此人仿佛不曾听见是苏溪年刺了妹妹,自己有手有脚,却又不肯去抱那丫鬟,倒使唤上他了,斜指向苏溪年,“我方才却不知是他刺死了茹儿,既知如此,恐怕要他先解释一番。”
“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解释什么?”
“什么?”
“无非是刺的是死人还是活人——是一怒下真杀了人,还是个拖延时辰的障眼法罢了。嗯,在下知苏兄对美人最是温柔,怕就是自己被捅上几剑,也舍不得杀了你妹子。”
“……”
众人脸色又一变:这和苏无是方才是一个意思。素闻魔头诡计转得快,他刚把这郑家师徒俩弄得似乎不大对盘了,看他们杀不了他,又来给苏溪年伸冤了。怪的是他为贱人来,怎么先把她推上风口?
连季千里也呆呆把他望着,“那也不会是平沙……”
“你这般说,那便承认是贱人了?”乔五道,“那她冒死回来,费了这半天功夫,居然只是想借刀杀郑大侠?”
越东风笑一声。
“你笑什么!”
“兄台这话未免也太有意思。在下只猜不是苏兄,却没说那便是她,连兄台都嫌冒死回来杀个郑老爷子不值,她难道不知?”
乔五呸一声,“你害得我三哥人不像人,谁和你称兄道弟!”
“在下不知阁下名姓,总不能也学你们喂来喂去的。尊驾一脸大胡子,瞧着又比在下要老得多了,不叫你兄台,难道还要叫你贤弟?在下已有弟弟,对着你可叫不出口。”
“……”
越兴海怪道:他是师父师娘独子,何时多了个弟弟?“小师弟,你说不是苏小神医,言下之意也非季姑娘,难道还真成了月茹姑娘不成?如此打胡乱猜,可有些糊弄人了。”
“是啊,我看你们也都喜欢打胡乱猜,也就想猜几句。”
“……”
又有人道,“你光是乱猜,我们手里却有真凭实据,就说那丫鬟留下的绝笔画,那也就在棺材里,上头……”
越东风侧首瞥那人一眼,这回露出些兴味,自袖口抽出张纸,“兄台说这是她画的?”
那人大概也是为了那句兄台,亦呸一声。
只见那纸张几经周转皱起,其上正是幅画,线条也和那丫鬟年纪一般生涩,然可看得分明:上悬一个圆月,下点细密无垠白沙,当中微荡是为连绵海波,说是明月照耀千里白沙,谁也不会怀疑。
也不知他是何时拿去,但数人一见便道,“是了,怎么,你也要说她是别人指使?可惜无人信你!”
他们倒还记得季平沙说过,当然无人信她就是了。
“受人指使?兄台难道看不出,这位姑娘不识字?”
“我呸!说着画,偏又扯到识字,她一个穷苦丫鬟,不识字有什么稀奇!可她至少懂得是非黑白,知晓邪不胜正!”
众人连连点头,这里虽有大户人家,但不识字的大老粗也多的是,何况只是个买来的丫鬟?虽不能杀他,都呸他几声。
“不识字怎么啦,老子就不识。”
“你识得几个字,还不是恶鬼一个。”
“她一个穷苦丫鬟不识字当然不稀奇。”越东风道,“稀奇的是她不识字却熟记诗词,还知晓这是一个相隔千里外、与她毫不相干的门户中,一家四姐弟的名字。”
“难道在此之前,众位也都知晓?那季三姑娘可没拿你们当外人了。”
还可以叫:“三哥被我害得人不像人的兄台”(敲木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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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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