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见谅

江初阳哪有不从?三两步将妹子抱至他身前。

苏无是一言不发,细看江月茹双目,后伸手按上死者手腕。

不知静等多久,窗外一阵雁过悲鸣,江初阳忍不住又唤一声,“……世叔?”

看他脸色,他几乎要以为妹妹死而复生了——鬼使神差一般,江初阳也轻搭上妹妹另一只手,但只片刻他眉毛便沉下——那的确只是个没生息的死人罢了。

苏无是被他动作惊动,看他的目光带了丝怜悯,又扭头看向苏溪年。

那目光说不清是狂喜还是愤恨,像已将他看穿,他甚而也要大笑两声,声却并不如何响亮,只有一股连绵苦涩。即便方才江凤吟踢断苏溪年膝骨、要虐杀他这根独苗时,他也未曾这般失态。

苏溪年低垂下头。

江恒皱眉,“你笑什么?有话便说!”

苏无是回头看他,他不再与他争锋相对,凄声道,“说什么……只怕说来你不信……难怪他不说。”

“若又是空口猜测,你的确不必开口!”

苏无是苦笑,“你当老夫又在和你斗气么?不了,我只想到一个致为简单的事……我们却在此耗费了许多时辰,耽误了许多性命。”

江恒一怔。

苏无是环视众人,目光在越东风身上一顿,“……你也去过,你就是在那里救的江凤吟?你却是怎么……嗯,年儿,爹许是错怪你了……”

几乎同时,季千里和苏溪年都打了个哆嗦。

“咦。”

季千里回头,“怎么了?”

“小师父没看见?凤吟兄眨眼啦。”

“……”

好几人异口同声道,“什么?!”

再看那江凤吟,和方才还没两样,但心中便觉他下一刻要清醒来。

想想一波还未明,一波复生,这平静未免太也短暂。

季千里忙道,“快别耽搁了,这时候醒来,他怕又要同你打架。”

越东风笑道,“他怕不会先打我。”

众人面目一紧,这二人不帮忙也就罢了,反来添乱,还不如赶紧走。圆能道,“江施主,此事不能再拖,不如先听苏施主一言,若有不妥,再做商量,如何?”

他本比江恒长一辈,又与此事没有半分利害,全为不愿再添人命,连本门之事也先搁置一旁,江恒再有不愿,也只得道,“江恒听大师吩咐就是。”

圆能颔首,又道,“苏施主,老衲就开门见山了。你方才说错怪了苏小施主,那是何意?你说我们误了一个致为简单之事,又是何意?此为何物,月茹施主是如何死去?”

苏无是究竟年岁大,惊慌后渐也沉下气来。

“大师见谅,大师问了三件事,无是本该一一道来,只也为撇清老夫和他们串通嫌疑,只有先问出第二件方可再谈其他。”

“苏施主要问谁?”

“季家丫头!”

众人立刻看着他。

江恒更哼了一声。

“她的话我本也是不稀得听的。”苏无是道,“但老夫细想来,她除了大放厥词,说话颠三倒四,倒真还不曾说过假话——她也许还是那唯一敢做敢当的呢!”

边如山又道,“不错。”

这话将季平沙贬得一无是处,她也不理会了,急问,“你,你知道……那是什么了?你,错怪他……什么了?”

苏无是不答反问,“你哥哥就在这里,江凤吟还未醒来,你真要想走随时便能走脱,不必糊弄我等,但你若要留下要真相,便要说真话,你敢不敢答应?”

语气离亲近相差甚远,更有些咄咄逼人,但听在季平沙耳中,竟暗含一种微妙的柳暗花明般的信任。

那比兄长无条件的相信仿佛还要来得珍贵。她声音微颤,“……我有什么,不敢?”

“倘若茹儿当真死在你手里呢?”

“我……没杀她!”

“你或许并不想致她于死地,但倘若最后,她的的确确就是因你而死呢——比如你推的那一掌,真就杀死了她。”

季平沙一愣。

她察觉苏溪年动了动,冷笑道,“我说,一百遍了……倘若真是,我杀的,我又何必活着……我也不要,别人替我做什么,否则我又,又何必回来!”

“平儿……”

“……不许你说!我要知道,杀了我……也比不明,不白,要好……”

“不错,不错。”越东风赞道,“季三姑娘,你比苏兄要直白多啦。不过那也是人家看准他行医救人,闹得心肠太软,自背罪孽。你放心,你尽管言无不尽,即便你当真杀了人,中途变了主意想走,那也不难。”

季平沙惊讶地别他一眼,这一眼还带着一丝埋怨——这人要闭嘴,就不能干脆些么?

圆能低咳一声,“苏施主请快快问罢。”

苏无是不再废话,“好,我问你,苏溪年打你,是在刺茹儿之前还是之后?”

就这?

季平沙困惑道,“你要知道,他进来时,她是死是活么,我不知,但我听你方才说他……我,我想她,也许是死……”

“休要猜测,只需如实回答。”

季平沙也就不说了,“之后。”

“也正是那时你问他,为何要刺茹儿一剑?”

季平沙点头。

“……我说了,她被我推倒了,但,我不知,她是真的,还是装的……因为她哪里都没,撞到……就是小娃娃,也不会,这么死……”

“你将此事从头说来。”

季平沙长吸一口气。

“……我差不多,被关了近一月……我离开临安,原本是要回京……到了扬州,我说过,飘香楼里,有人用灵玉膏将我,骗来……”她瞥一眼屋里,望向郑雍和的徒弟,“还活着的,只剩那个人了……”

那徒弟顿低下头,并未反驳。

“总之,姓郑的把我关在,他死儿子屋里,他怕他臭了……打了冰棺材,还把门窗,都锁了……起初,有人看守,每日,把餐送到门外,咳咳,他徒弟,来骂我,姓郑的也会来……不知他是给,给我的吃的,还是喝的,下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我总没有力气,我不吃、不喝,他就强迫我吃……他还拿,灵玉膏威胁我……一直到江,江月茹来前……十来天左右……别人就不,不来了,换作姓郑的,一个人来给我……咳咳咳咳……”

“听说季小施主是被关在郑小施主院中,那门外可有两只白灯笼?”空流忽然插话。

季平沙点了点头,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空流微沉着脸,“那是哪几日?”

“不记得……哦,那前一天,夜里……咳咳,我听到,狼叫了……嗯,他在府里养了些狼……似乎有人闯来,闹出了动静……我也想闹出声音……让人听见,可他来得很快……”

到此她皱起细眉,似难以启齿,“他还……”

苏无是又问,“还怎么?”

季平沙看他一眼,想着答应了人家要说,憋红了脸,“……他还要挟我,好生同他说话……点了我,的穴道……趁我、不能动,又来搂我……!”

仿佛又回到那时,恨不能将郑雍和千刀万剐,“还说些,恶心至极的话……!要我,也关心他!”

季千里先还不做声,闻言嗖地站起身,义愤填膺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众人听她说被关等事,都不过平平淡淡,不知空流因何一问,闻言一怔,又轰动起来,“郑……他都是做你父亲的年纪了,你说他把你……”

“说别的都罢了,他对珠夫人万分惦念,从未再娶……”

季平沙道,“他没……怎么着我,只是为了……吓唬我……羞辱我……呸!”

她连咳数声,苏溪年让她靠在怀内,淡淡道,“他也是做伯父的年纪了,却也引了茹儿来杀她。”

把季平沙抱紧,看向郑雍和,“平儿,我对不起你……”

那郑雍和说不出话,只龇着牙。

众人目光鄙夷,但也有人摇头,“郑……他的确做错事,但此事未免……与其听她一面之词,不如将他穴道解开,也免得污蔑了他。”

圆能虽因空明之事对郑雍和生疑,但他佛门中人,又是在座最长辈,见这般不让人言,也觉有失公道,正要颔首,身边空流一语却令众人一大惊。

“……若是此事,老衲可为季小施主作证。”

空流一叹,“阿弥陀佛,真真天意,当日来的那人便是老衲,此事乃是老衲亲眼所见。”

众人又甚错愕。

“空流大师亲眼所见?”

“空流大师为何夜探郑家……”

此事关系少林声名,空流只好要言不烦将前事又说一遍。

当此时众人方明白郑雍和为何称他少林“做贼”,听他亲口承认此事,都为替人作证,那便再无怀疑,“那是郑……当真……”

空流道,“此事说来又好生话长,原本我等也还要问空明下落,老衲容后可详说。不过此事,老衲可为季小施主作证……哎。”

“你、你看到了……!”季平沙一阵激动,“……那你为何!看着他……你为何不……”

空流愧道,“老衲只揭开片瓦,正见床位,却未见棺木,又听那番言语,只当是郑老施主私事,万没料他故意欺瞒……是教越小施主说中了,实在是罪过!小施主见谅。”

季平沙良久摇头。

喃喃道,“若那日你……我……她……那就不用……”

她虽没说完,在座却都明白了——他若早些发现,这丫头便可得救,江月茹怕也不用死了。

想郑雍和先时算计已够多,未必没有不感同身受者,但对一个小丫头施这般手段,究竟还是下作,谁也不再提要他开口。

看越东风,想这魔头怎么光听他说几句,便又猜中了,哼,多半是他自己邪恶,便能以邪看人。

看季平沙目光则各有变化,只也不好主动说什么。

那江初阳急知下文,温声提醒,“季姑娘,你接着说罢。”

季平沙嗯了一声,又喘一声,“……从姓郑的给我送饭后,咳咳,他也不再,给我下药了……那些天,我的力气……慢慢恢复了……我想他这样好心,怕又有,诡计……每天琢磨着,怎么逃跑……可我的剑,被他拿走了……那屋里,利器都被收走……除床……桌、椅……凳,就只有棺材……想拿什么撬,刚好被他……撞见了。”

“他笑话我……说,你也怕死?……说看我……每天骂他,还怕我……要自尽,那就划不来了……我不怕死……我巴不得……去陪娘……可我才不会……自尽给他!……我也还没见二哥……还没拿到……灵玉膏……”

“他不知怎么,看我一会儿……又到了……郑世允棺材边,把他棺木,打开,看了好久……我虽……恨他,但他那时……他忽然……老泪纵横,鼻涕都,都……流出来啦……我给他……递了手巾,他看我一眼……忽然说,我是我,二哥……是二哥……二哥忘了我,不会为了我来……他也许,不该拿我出气……他又说,他已想,明白了……他已决心,要把他……儿子葬了……他也应该……放了我……咳咳咳咳……”

她不时便要停顿一番。

但到这时谁也不再催促她。

季千里原本站起来,又被越东风按回凳上,直听到那句“二哥忘了我”,他好生内疚,想那时以为妹妹正在扬州玩玩耍耍地等他,自己怕也正同越东风游山玩水,一路说说笑笑,谁知她吃了这么多苦。

听她咳得厉害,忙道,“平沙,你慢慢说。二哥……”

季平沙又点头,朝他笑道,“我知道的,二哥怎么会……忘了我?……我想你总是,有事耽误了,可当时……他说要,放了我,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就有些信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放我,他又说……他看了日子……得再过七日。他说……他的死儿子托梦给他,他还不曾……娶妻,他喜欢,二哥……呸!二哥不来,便让我再……陪他些时日,直到他下葬,我也就,自由了……”

苏溪年深吸了一口气。

季平沙实在不能支撑,往后挪了挪,把他当作一个软垫靠着。

“……我没忘了,是他抓的我……我让他,要杀就杀,别说废话,也别盼着使什么……阴谋,可他这次,真和善好多,他说,他,他不逼我……只我不是,想要灵玉膏么?我若能,安安分分……待着……到那时,他定把……灵玉膏……赠我……我不信他,但又逃不掉……我……也不过再……再待七日罢了……不如先,先答应他。我就不再逃跑……也不再,同他吵……”

“他还是每日,来看他儿子……有时来好几次,待很久,还同我说些,门派,说他从前……如何遇见他夫人……说她如何,给他生了个,小女儿,叫念咚……她们都死了,他又如何隐退……他一身武功,全是留给他儿子的……却没来得及教给他……又说我,真该改改脾气……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让苏家,和江家的人……下不来台面……那时,他就跟爹爹一样……”

季平沙声音微哽。

忽地有人隔空抛来一物。

“吃下去。”

待苏溪年摊开手心,分明是个药丸。二人惊讶地看着那人,“世伯……”

“不用叫我,也不是给你。”江恒冷冷道,“你说太慢,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季平沙细眉一动,季千里道,“平沙,你别生气,快吃了罢,吃了伤好。”

季平沙对他的话还是听,咽了药,也不道谢,续道,“……可他有时说着,又会……看着他儿子……有一回,他突然盯住我……说他儿子……再也不能学……他的武功了,过一会儿又说……他不该早早……退出江湖,以至于……少林的和尚……不把他放在眼里……那天他很快,就走了……像怕控制不住,要杀我,但隔一日,他又把我的剑——就是那柄——还给了我,我也分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那伤药见效甚快,她渐渐口齿清晰起来,听到“少林和尚不把他放在眼里”,二僧一怔,相视苦笑,但也未想去打断她。

“直到最后那天……那天,太阳快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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