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往下一点,就是这里。”明成祖半眯着眼睛,将林尚礼的双手,往下引导了一点。
“皇上啊,您这是劳累过度,腰肌受损了。以后,可得按时休息,不能再熬夜了!”林尚礼一边按摩着明成祖的腰部,一边细声细语的说道。
红铜制成的香炉里,飘出一阵淡淡的檀香味。一丝丝淡蓝色的烟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条腾飞的巨龙,在御书房里上下盘旋。
“小林子,你是永乐元年入宫的吧?”
“皇上可真是有心人,连奴才的入宫时间,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林尚礼双手握拳,轻轻地捶打着明成祖的后腰,虽然知道皇帝看不见的自己的表情,仍然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动人表情。
“这么一算,你也跟着朕,第十九个年头了。你说说,在你的心里,朕,算不算一个合格的皇帝?”
明成祖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那厚厚的一摞公文奏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林尚礼心中一愣,飞快的转动着大脑,手中捶背的节奏,却是不敢有丝毫的变化。
先皇明太祖朱元璋,可是心机甚重的一个人。夺得天下以后,对那些曾经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开国元老,无不是疑心提防,忧心忡忡。
凡是功高盖主,留名于世的文武大臣,都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了打压。
这明成祖乃是明太祖的第四子,虽然一身清正廉洁,可这猜疑的性情,谁又能保证,它不会遗传呢?
“皇上这一生,可谓坎坷,一路都是布满荆棘。若不是一心想着大明天下百姓,做一名不管世事的藩王,怎会有诸多的烦恼之事?又怎会积劳成疾,腰背酸痛。看着您起早贪黑,为国操劳,奴才的心里,心疼的紧,却又不敢开口相劝。”
说着,林尚礼的眼睛,竟然滴出了几滴眼泪。其中一滴,透过明成祖那薄薄的衣物,滴到了他的后腰上。
明成祖没有作声,只是一声低叹。
“皇上七岁才有了名字,十七岁便离开太祖,又回中都凤阳,这一住,又是三四年。二十七岁就藩燕京北平。这期间,两次率军北伐,招降蒙古古乃儿不花,生擒北元索林帖木儿。在其他人还在太祖跟前撒娇的时候,皇上已经率兵征战沙场。这历朝皇帝,除了太祖,还有谁可以和皇上您,相提并论!”
“这些都是父皇的安排,也是我,作为一名藩王的职责所在,并没有什么表功的地方。”
明成祖干脆将案几上的奏章推开,整个身子伏在了案几之上。
“这不是奴才为皇上表功,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奴才也不过是,说出天下子民对皇上的认可而已。”
一边敲打着明成祖的后背,林尚礼一边焦急的看向御书房的门口。
这王小四,让你去御膳房煮一碗银耳莲子羹,你是去江南亲自采摘莲子了吗?
皇上做燕王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好说。做了皇帝以后,所有的丰功伟绩,也可以手到擒来,唯独这靖难之役,林尚礼却是丝毫不敢提起。
虽然打着清君侧之名,起兵对抗南京建文王朝,可谁又不清楚,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龙椅,没有一个人不垂诞三尺。
御书房的大门,终于“咯吱”一声再次打开,王小四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莲子羹,缓缓的走到了案几旁边。
“皇上,请用早膳!”
“嗯。”明成祖伸了一个懒腰,扭动着脑袋,将身子坐直。
“这小林子捶背舒服的紧,竟让朕昏昏欲睡。看来,以后不忙的时候,你要时常来看望朕啊。”
林尚礼早已从明成祖的身后,走至右侧。抬起那蓝色蟒袍宽大的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那,不知道是累出的,还是紧张出的虚汗。
端起桌上精致的青花瓷碗,右手拿捏着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
“皇上,奴才试了一下,这莲子羹的温度刚好适宜,您要不要尝一下?”
明成祖脸上带着笑容,伸手接过那碗莲子羹。
“知道你体贴朕,朕这就吃了便是。”
几勺子下去,那碗莲子羹,已经空空如也。
“吃饱了,朕开始批阅奏章,你就在旁边,陪朕说说话。”
说着,将手中的小碗,递于林尚礼。
接过小碗,林尚礼急忙从腰间,掏出一个洁白的丝帕,在明成祖的嘴边擦拭一番,才转身将小碗,递于旁边一直候着的王小四。
“今儿我在这里伺候皇上,你先下去吧。”
林尚礼,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不需要多高的武功,也不需要多大的学问,但有一点,绝对要有顶尖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皇上说,要和自己说说话,说白了,就是感觉心烦意燥,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但皇上是谁?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至高权威。
那种高大威猛,雄才伟略的完美形象,怎能被一丝忧伤,一丝烦恼,所破坏?
即便是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也没有资格知道一代帝王的烦心事。
顺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折,平铺于案几之上。明成祖左手将衣袖往后一搂,拿起那细小的狼毫笔,就要批阅。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微微沉思,又将狼毫笔放置于案几之上。
“你说,这靖难之役,朕发起的是对是错?”
“皇太孙年幼,听信奸臣齐泰,黄子澄之言,诛杀周王,代王,湘王,齐王等人。诸天之大,哪有皇侄诛杀皇叔一说?”
老奸巨猾的林尚礼,哪敢提建文帝三字。可这靖难之役的主人公又无法不说,只得用“皇太孙”三字,巧妙的代替。
“自太祖始,孝道便被至于衡量一个人,品行的第一位。这种诛杀皇叔的逆天行为,若不是皇上出来阻止,整个大明,都将被世人贻笑千年。”
“这靖难之役,是大义之役。但是对于皇上来说,却是备受煎熬。”
林尚礼慷慨激昂的说道。
“一方,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一方,太祖的皇太孙。这种情况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退而求全。但若是所有人都选择了退避,那么,太祖所提倡的孝道,就成为一种摆设。”
“皇上顶着所有的压力,坚守太祖的朝纲,清除居心叵测的大奸臣。这靖难之役,没有对错一说,而是必行之!”
听闻此言,明成祖的双手竟有些颤抖。
“大明的疆土,何其辽阔。大明的子民,何其众多。可,明朕心之人,唯有小林子你。何其悲哀啊。”
看着满脸忧伤的明成祖,林尚礼将椅子上那件黑色的貂绒披风,缓缓的披在了明成祖的身上。
“大明的子民,都能看见皇上的一片苦心。也都明白皇上的艰难抉择。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故意制造的罢了。而这些人,也就是东厂重点针对的对象。”
林尚礼将话题绕了回来。
他知道,东厂成立有一段时间了。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出事,也是东厂成立的最大原因。
虽然纪纲已除,但锦衣卫下层是否还有隐患,这可是明成祖的一大心病。
必定,锦衣卫,可是活动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若真出事,防不胜防啊。
“东厂的事务,可进入正轨?”
背靠在那稍微有点斜度的黄花梨椅背上,明成祖目视前方,随意的问道。
“启禀皇上,东厂各项事务运作,已经顺畅,凡是可疑对象,都已经纳入监视范围。”
“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昨晚,京城燃放烟花之际,东厂已经将昌平知州拿下。”
林尚礼弓着身子,缓缓的说道。
“昌平知州?所犯何事啊?”
“勾结锦衣卫,延庆卫,制造意外事故,来阻止东厂向下属各役,发布命令。”
听闻此言,明成祖沉默一会,站了起来。
将身上的貂绒披风往椅背上一甩,双手背负,走到了御书房那宽敞明亮的窗户跟前。
窗外,是精心布局的假山植被,亭台楼阁。
“小林子,你过来。你看那株红梅,是不是要开了?”
林尚礼急忙躬身上前,顺着明成祖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株造型别致的树木上,挂着三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紫红的颜色,映在清晨那淡淡的阳光下,即便是在这寒冷的冬季,竟散发出一种勃勃生机。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梅花一开,就意味着春天将至。也意味着,我大明王朝的蓬蓬生机。”
“嗯,这红梅,朕喜欢。”
明成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这株红梅,乃是奴才亲自为皇上所选,并且亲手种植的。当初,选择红梅,就是这红梅的意境,稍微有点进入皇上视线的资格。”
林尚礼躬身回答。
刚才说到,昌平知州被抓,牵连到了锦衣卫,延庆卫。按照常理,这皇上应该有所生气,要求自己严查才是。
可怎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跑到窗口开始赏花了?
自认为,如同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的林尚礼,一时间,竟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皇上变了,还是自己从来就未真正了解过他?
“可旁边的那株腊梅,朕不喜欢。”
明成祖的脸上挂着笑容。
可这种笑容,看在林尚礼的眼里,却是一种毫不留情的冰冷杀气。
林尚礼的额头,趟出一层虚汗。
后背也因为出汗的缘故,开始发凉。
“回皇上,这腊梅,乃是当初修建新都时,整体设计的。皇上若是不喜欢,奴才这就命人,将它移走。”
林尚礼心思一动,急忙说道。
“朕不喜欢的东西,移到哪里都不喜欢,将它毁去。”
窗前,明成祖的眼睛,微微一眯。
“是,奴才这就命人,将它连根挖起,尽数毁掉。”
退出房门的林尚礼,将御书房的大门,轻轻关闭。
此刻,他的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脸色更是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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