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月的生辰眼看临近,谢璧心里也渐渐有几分焦灼。
这是妻婚后的第一个生辰,他自是想用心,但他想用心时才发觉,连心都不知该用在何处。
京城贵女皆有不少珍稀的头面衣衫,可妻向来简朴,衣用皆甚是简单。
花筒金钗,金帘梳,还有如今甚是流行的珍珠花冠,他都吩咐过府里库房给江晚月添妆,可平日倒也不见江晚月如何爱不释手,唯有他送的白玉步摇,刚到手时妻还显出几分喜欢,如今也不再戴了。要说衣衫,老夫人前几日刚送来好几匹上好的宫缎,江晚月也是淡笑着接了,之后并未如何上身。
这些时日的相处,谢璧也渐渐察觉到,妻不慕荣华,骨子里却向往山林野趣,谢璧眸光落在江晚月从前布下的春盘上。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江晚月的春盘布景,甚有山居之气,想来该是她心喜的。
不若就送她一套在京的宅子。
妻来自乡野,对贵女喜爱的珠宝首饰无感,但对京城宅子,定然心喜。
心里有了想法,谢璧没再耽搁,立刻叫来竹西吩咐了此事。
竹西听完倒怔了怔,道:“买宅院倒还罢了,但是按夫人春盘里的景去布,怕是也颇费精力……”
春盘上有错落山石,树木田亩,还有房前的一弯碧水……
短短十几日,他从哪儿去寻去布这宅子……
谢璧道:“这宅子定然要在河畔,除了这个,旁的倒是好说,石榴树可从别处迁移,旁的你就多派些人,不吝钱财物力,尽力去办就是。”
谢家身为首辅,虽是文官清流位高贵重,若说俸禄,也并无太多可挥霍的余财,但谢家累世官宦,庄子田产等滚来的钱皆存在各大钱庄,每个月都给子弟一份丰厚的份例银,谢璧那份儿始终未曾动过,再加上谢老夫人也有公主食扈,谢家单论财力,在官员中也是一等一的。
竹西也晓得郎君的份例银子一年年积攒下来,数目已甚是可观,在京城买地置业不再话下。
有了谢璧交底的那句话,竹西立刻就去办了。
竹西大张旗鼓的忙了几日,到了生辰日前两天,竹西急道:“郎君,那石榴树从别处迁移,还没载种好呢,生辰日那天,定然无法完工带夫人来看了。”
谢璧道:“那也无妨,以后日子还长呢,生辰日那天我先送她些旁的物件。”
自从上次在客栈和谢璧不欢而散后,秦婉一直懒散缩在府里,心如死灰,未曾出门。
春香犹豫着走进来:“夫人……”
秦婉抬眸,淡淡道:“有何事?说罢。”
秦婉有命,只要探听到了谢璧和江晚月的消息行踪,都要来悉数报给她。
可春香心里却有几分犹豫,毕竟夫人和谢公子都早已成婚……可在秦婉逼问下,春香只好道:“就是……谢公子置办了一处宅院,还运送安置了很多山石,又在寻什么石榴树……”
秦婉心中诧异,这些年京城权贵造园的不少,但谢璧并不热衷此道,怎会突然寻石问树,置办别业。
春香战战兢兢道:“奴婢打听了才晓得,是谢夫人要过生辰日,公子想要送她院子,才这般大张旗鼓的……”
秦婉缓缓握拳,白皙的面色变了几变。
上次客栈之事后,她并不愿再和谢璧接触,甚至不愿出门,察觉到日头轻柔拂在身上,都有羞耻之感。
她抛下一切,鼓起勇气,却被谢璧淡漠决绝的相拒。
她恨上了江晚月,对谢璧也多了几分怨气。
可在她日夜煎熬难过的时候,他们两个却柔情蜜意,甚至,谢璧满心盘算着,为他的新婚妻子建新的院落。
不甘,委屈,愤恨,耻辱……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让秦婉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将裴府的那个丫鬟叫来。”
很快,一个身穿蓝布长裙的丫鬟前来,先给秦婉磕了个头。
秦婉淡淡开口:“你所说的话,我已查明,确是真相——只是这些真相,你敢当着皇帝的面,再说一次吗?”
那丫鬟犹豫了一瞬,又磕头道:“姑娘明鉴,此事本就是裴府上下皆知的事,为何不敢说?!”
秦婉道:“好!那我就给你机会,让你在御前陈情,只是你从不识得我,可明白?”
她本不愿将事情做绝,毕竟此事除了江晚月,也关乎谢家的声名。
可她如今也顾不得了。
丫鬟点点头道:“奴婢明白。”
*
皇后生辰这日,皇帝特意命人将皇家园林清宸园着意布置了一番,清宸园是皇帝花费多年心血造出的皇家园林,典雅秀丽,听说有不少奇绝山石,江晚月随谢璧一同来赴宴,并不敢四处张望走动,垂眸行过走廊,透过漏窗矮墙,只觉庭院深深,古木交柯,偶尔能瞧见精雅的山石。
皇后的寿宴在萃秀堂进行,堂前有精雅月台,半跨池上,池中有岛,远处隐约可瞧见水榭玲珑,贵女名姝身穿轻罗纱裙翩然往来,皇后生辰宴以花为主题,这些女子云鬓上皆点缀春夏之花,宛若画中景色。
皇帝皇后坐于上首,众臣依次上前叩拜。
皇后甚是雍容,头戴宝珠熠熠生辉,却遮不住一身温敛的气质。
江晚月跟随谢璧前去拜见问安,皇后问了名,让江晚月上前几步,笑道:“本宫一直说要见见阿璧媳妇,可惜今日方才见到。”
细论起来,皇后是谢璧舅母,今日生辰宴,倒是一副随意话家常的口吻。
江晚月心里有些怯意,可见皇后亲和,倒渐渐松弛,笑道:“是臣妾早该来宫中请安,未得传召,未敢唐突您。”
皇后含笑点头,对皇帝道:“都说阿璧是京城芝兰玉树的佳公子,也唯有晚月这般的仙姿玉貌,才能和他相衬呢。”
皇后知晓了谢璧的婚事,心中倒也闪过可惜的念头。
如今瞧见江晚月肤若凝脂,眸若新月,盈盈一握的腰身绰约静立,这姿容就算是在京城贵女中也是头一份的绝色,浑不似想象中船家民女窘迫黝黑,一时也甚是欣慰。
皇帝端详江晚月片刻,也附和赞道:“确如皇后所说。”
皇后命身边女官道:“谢夫人今日也过生辰,本宫的菜色也给谢夫人一份。”
谢老夫人听到,腰背不由得挺了挺。
儿媳妇能给她长脸,她自也是快慰的。
一阵湖上掠过的微风携了浩渺清香而来,笑道:“此香如何?”
众臣都赞了一番。
皇帝道:“这是朕新发现的一种柑果香,名唤朱栾,将香片和花瓣密封贮存在瓶中,待花香渗入香片中,取出熏蒸三次,方可制成香丸。”
“不过要在花半开味正浓时采撷,朱栾唯有在西南之地有,须以快马送至京师,你们得享此香,也多亏了蔡公公有心布置。”
“今日是皇后的生辰花宴。”皇帝扫视遍布周遭,排布精雅的的牡丹,兰草,杜若,笑道:“视之有花,闻之有香,听之有乐,朕心甚慰。”
蔡公公立在身边笑着谢恩。
皇帝身侧,有个年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容白皙俊秀,戴着玉珠冠冕,甚是贵重端方,正是太子,太子几次想要站起进言,皆被谢璧眼神制止。
因年纪相仿,谢璧从前伴读过太子,二人甚是熟稔。
江晚月垂眸,大概能想到太子意图。
太子年轻,听说看不惯父亲的奢靡做派,父子二人已冲突数次。
之后,众位亲眷贵胄开始献礼,因了此次宴席是花宴,再加上皇后喜素喜俭,众人献的礼甚是别致,崔漾献的是一株五色花,据说为仙人食用,江晚月瞧了瞧,只觉碧胧峡畔也曾见过类似花束,可皇后却甚是欣喜爱护,当即插在桌案瓶中。
望着那些大臣对这花搜肠刮肚的吟诗作词,江晚月暗暗好笑。
崔漾得意看向谢璧,谢璧微微苦笑摇头。
皇后本性虽不喜繁华,可这些所谓的奇树珍花却价比金玉。
朝廷已千疮百孔,北戎接连挑衅,朝廷上下,却一片玉壶光转丝竹之声。
身穿轻纱舞裙的歌女鱼贯而入,翩翩起舞,她们眉心皆点了精致花钿,肤若冰雪骨细丰盈,涟漪阵阵的湖面掠过轻柔夏风,吹动她们的衣裙,宛若凌空飞仙。
江晚月专注望着美女起舞,一曲终了还久久未曾回神,直到有个小太监进来,禀告道:“禀皇后娘娘,殿外有人来朝拜娘娘,说是来送贺礼。”
皇后蹙眉道:“此人是?”
小太监飞快看了江晚月一眼:“说是谢夫人的娘家同乡,因家乡有祥瑞,特来献宝。”
皇帝沉迷祥瑞,不少民间术士皆是以祥瑞进官面圣,皇帝一听便道:“今儿是皇后生辰,恰有人来送祥瑞,好事——请她进来。”
谢璧看向江晚月,江晚月也是一怔:“并未有人通报于我。”
难道是外祖父特意送来的,但真有祥瑞,送到谢府也就是了,怎还能直接呈到御前?
女子由那小太监引进来,手提一个清雅的木篮,上头盖了月白色的绸布,跪地祝了皇后生辰,方道:“民女在峡谷深处采药时,忽见金光一闪,空无一人的潭中,有翩翩兰花从天而坠,一仙子披帛乘风,翩然而来,落于潭中洗沐,民女回过神,那潭中却已无人,只余下片片兰花于池中。可周遭并无兰花树,民女想着大约是仙子所沐而留的仙花,不敢贪图占有,特来交给国母娘娘。”
皇帝点头,连连称赞:“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屈原九歌中便有沐兰汤的诗句,可见兰花通仙。”
众臣纷纷向皇后贺喜。
皇后心中也是一喜,赐了那女子金银百两,那一篮所谓仙女洗沐过的兰花,皇后让身侧女官收了。
谁知那女子却将赏赐拒了。
皇后奇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女子叩首道:“皇后娘娘,我家旧主曾和一女定下婚约送了庚帖,女子一家却弃我家主人于不顾,转头和旁人成婚,奴婢只愿皇后娘娘伸张正义,让那妇人认罪受罚。”
皇后和皇帝对视一眼,他们并不愿管这些琐事,但事已至此,皇后只好道:“你所说的妇人是谁?”
“奴婢是永州守备裴昀的家生丫鬟,所告之人,正是碧胧峡江家之女江晚月。江家和裴家结亲送帖,却不守婚约,让裴家备受耻笑,若不按律严惩江家女,裴家难安。”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谢璧和江晚月的婚事,是江晚月之父和谢璧之父在多年前定下的,那时谢璧之父外放做官,仕途不顺,但谢家是本朝世家,起复是很快的事儿,也不知为何就和末流官员定了亲,待两个孩子都大了,江家才拿着信物找上门,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也都晓得这门婚事是皇帝首肯的。
皇帝脸色阴沉,未曾说话。
谢璧率先出列,跪地道:“此女口说无凭,请陛下莫要轻信。”
谢老夫人怔了半天,此刻也回过了神:“是啊陛下,婚约嫁娶一事甚是私密,换不换庚帖她怎会晓得?也许是血口喷人也说不定,请陛下明察。”
皇帝思索半晌,转向江晚月,语气沉沉:“确有其事?”
江晚月并未显出惊慌之色,温婉端庄的福了身子:“回禀陛下,江裴两家交换庚帖,确有其事。”
一言既然,四下哗然。
江晚月却丝毫不曾受到影响,语气平淡安静道:“当时臣女已到待嫁之年,外祖心系臣女婚事,夙夜忧叹,臣女之父虽说曾为臣女口头相约过婚事,可外祖并不晓得和臣女之父订下婚约的是谁家公子,也无迹可寻。”
“外祖父不忍臣女因多年前的一件信物坐失良缘,才接受了裴家的好意,互换庚帖。”
“后来得知当年订婚之家的情形,江家立刻派人来寻,也立即和裴家讲明了此事。”
“江裴两家互退了庚帖八字,此后再无联络。”
江晚月顿了顿,缓缓道:“按照律法,未曾问名纳彩,不算定下婚约,江裴两家互换庚帖,未曾有违律法人心,但家父和谢家有诺在先,江家才推拒了裴家之情。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当着满殿贵胄,江晚月面色从容,语气温婉平缓,看不出丝毫窘迫不安,倒让众人觉得所言有理。
江晚月回应的清晰恳切,按律来说,谢家,裴家之举,都算未定婚约,江家和谢家约定在先,知晓谢家所在后重诺成婚,并无不妥。
谢璧朗朗出言道:“陛下,此事江家无错,若有错处,也是因年久日远,谢家未曾多留意这门亲事,若臣能早日知晓江家,早结并蒂,必不会有此事叨扰娘娘盛宴。”
皇帝点点头道:“此事怨不得江家,江晚月之父江延治河虽莽撞了些,但毕竟也算为国捐躯,江家和谢家从此失联——还好上天有德,成全了你们这对璧人。”
顿了顿,又叹道:“赐江延宗正少卿衔,也不枉他治水殉国了。”
众人对视一眼。
皇帝说得客气,众人却知晓,所谓失联,是谢家刻意不愿再提这段姻缘罢了——江家父亲是个六品小官,母亲是船夫之女,据说因恰好救了谢璧之父谢广道,才攀上谢家,但谢家是高门大族,去地方也只是暂时外放而已,又岂是池中物?
谢家升任首辅后,自不愿独子娶江家女为妻。
皇帝为江父加衔,也只是虚名罢了,为的还是抬江晚月的身份,免得太过悬殊。
此事轻轻揭过,因了皇后寿宴,就连那裴家之女也未受惩罚。
众人皆松了口气,唯有秦婉,冷冷攥紧手心的帕子。
*
走出殿门,谢老夫人看向儿媳,眸光复杂。
虽说从前和裴家订婚,且将此事闹到御前甚是不美,但儿媳奏对皇帝皇后,气度尊荣可比京城贵女还要强几分,纵然家世低些,却也体面。
再说皇帝亲口夸了江父还晋升了官职,这一路上,也有几个平日亲近的妇人,皆夸江晚月处事大度,临危不乱。
谢璧却始终面色沉沉,上马车后,周遭唯有谢璧江晚月二人,谢璧开口,声音透着几分冷意:“裴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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