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分,大雾遮住乡野,而后,又变成霏霏细雨。
允知怀抱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耳罐,步履匆匆地朝东厢房走去。
正是初春时节,前几日落了场雨,庭院内便有绿意蔓延。起初是极其微小的绿色,不定眼看去都瞧不分明。紧接着就趁人不注意似的,忽地冒出几丛青绿。
那青绿也是允知乍然间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还有些愣怔,就好像谁跟他开了个玩笑。
但眼下耳罐里的汤药不容搁置,他也只能将这青绿放到脑后,还是送药要紧。
穿过抄手游廊就到了一处厢房,房间门紧闭着,允知拍了拍门。
“公子,该起来喝药了。”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等过三息之后,仍不见里面有人应声,允知便推开厢房门,快步走到屋内。
他先是将怀里的耳罐放到屋内的八仙桌上,然后提起桌上青花白底的茶壶倒了碗水。
这水是他昨夜烧过的,拿来去除碗里的灰尘再合适不过。
洗净碗,又将耳罐里黑得发亮的汤汁倒于碗中,满满当当的,正好一碗。
中草药的清苦味随着汤汁的倾泻挥发出来,允知仅是闻了一下,就几欲作呕。
这药实在太苦啦,明明大夫给的方子是有加甘草进行调和的,但公子不知为何,执意不肯。
他命他将除甘草外的药草用三碗水煎服,连带着他这几日也被药材熏得叫苦练练。
但公子的意图是不可轻易揣度的,尽管心中不解,允知依然照做,今日,是公子服药的第五日。
他熟练地打开窗子,用撑杆卡住窗梁。又端来一盆兰花,放到了窗台之上。
那兰花甫一放上去,整个窗景就鲜活起来。灰白的假山石,翠绿的地锦,鲜绿的凤尾竹,还有那艳如残阳的兰花,无一不充满勃勃生机。
允知欣赏了一会儿,才去将窗前书案上的纸笔等收拾好。
收拾书案是最费功夫的,不仅要将笔洗中的毛笔拿起来擦拭干净,还要清洗砚台,收拾桌面。除此之外,公子做的文章,写的诗句,都要分门别类存放起来。哪怕是纸篓里公子扔的废纸,他也要捡起来查看一眼,否则等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想不起来自己扔过哪些佳作,他都是被问责的对象。
允知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了,做完这些,八仙桌上的汤药温度正好,他便绕过画着残荷的屏风,来到里面的卧榻前。
卧榻上有一床鸦青色的薄被,被面上甚至都没有任何花纹,仅仅是用白布包了个边。
被子底下,连成片的看不出形状的起伏,好似被人塞了许多杂物似的,若不是枕头上露出一截青黑色的长发,完全想象不出这里面躺了个人。
但允知好似见怪不怪,他将手伸进薄被中,不出所料,一片冰凉。
复又将手往里伸了伸,触碰到一处温热,但这温热仅仅是刚碰到时有点温度,久了就与这薄被无异了。
允知道:“公子,我知道您醒着,方才那耳罐我放了会儿才抱过来的,如今这茶碗敞着,风大容易凉。”
薄被下的人不为所动。
允知又道:“药凉了倒是没什么影响,就是喝了容易坏肚,我丈量过了,这儿离最近的茅房都有百八十步,当然若是公子跑得快的话……”
还不等他说完,薄被下的人就一骨碌坐了起来。
允知心中暗喜,他就知道公子好面,当众出洋相这种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允知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他绕过屏风端来八仙桌上的茶碗,那茶碗满满当当的,多一分都会溢出来。然而允知端着,却十分稀松平常。他不仅丝毫没洒,甚至还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男子床前。
“公子喝药吧。”允知道。
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在身上,端的是如游魂一般。他目光呆滞,眼底青黑,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活脱脱一副落魄相。
听闻有人叫他,他也只是机械地接过允知手中的药,然后低头喝了起来。
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占据了大脑,男子被苦得舌根发麻。
但这强烈的味觉跟嗅觉双重刺激,却让男子的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他就好像一个被夺舍的人忽然占据了身体的主动权一般,一边小口抿着碗里的汤药,一边道:
“几时了?”
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允知见怪不怪。
自公子落水以来,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一开始他还觉得新奇,但次数多了,就只觉得无奈。
他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毛巾,朝男子道:“辰时三刻了,公子可是要起了?”
男人没有回话,兀自吹着茶碗,将汤药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尽。那模样,倒不觉得苦,反而像在喝什么琼浆玉露一般。
允知最初就是被他这模样给骗了,还以为这汤药只是闻起来苦,喝起来并不难捱。但他曾在第二次煎药时偷偷尝过一嘴,虽然只是一滴,但那苦味也能从嘴巴直达脚底,让人肝胆生颤。
然而就是这样苦的汤药,公子却喝得面不改色。不仅喝得面不改色,在允知问他苦不苦时,他说:
“汤药再苦,哪有人的命苦?这点苦都吃不得的话,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允知:“……”
好端端的,竟被人无故骂了一顿。
他就不该多嘴,有人醉生梦死,就有人自讨“苦”吃。别人是千方百计地远离苦难,他家公子是没苦硬吃。
明明是正五品的开国子嫡长子,放着好好的三进三出大宅院不住,偏偏跑到这偏僻的乡下别院来。还一住就是五年。
男子喝完药,允知就伺候他梳洗。先是拿帕子擦了擦他的手脸,又端过清水来给他漱口。最后从箱箧里拿出一件夹棉的外裳披到他身上。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虽然外边的冰都已经化了,但这温度并没有升上去,反而愈发冷似的。今早起来时,允知还冻得直打哆嗦,虽然现在已经好了,但风一吹,依旧凉飕飕的,可是男子就好似不知冷热似的,兀自穿着里衣,披着个外裳,就往窗前一坐。
这一坐,往常是能坐一整天的。
但今日,男子注意到窗台上的那一抹艳色。
赤橘色的花朵一大丛地矗立在翠绿色的枝叶中,好似女子的金冠,满是威严地伫立在墨青色的人群之上。
男子渐渐失了神,好似被吸走了魂魄一般,嘴里还喃喃念着:
“燕啄皇孙、燕啄皇孙……”
允知大为不解。什么燕啊孙的,这不就是一盆兰花?也不知公子到底看见了什么。
但男子显然是魇住了,允知上前,将那盆兰花搬到男子近前,道:
“这谢公子送的君子兰倒是好养活,原以为捱不过这个冬天的,没想到竟悄摸摸地开花了。公子您看,这花儿开得多好。”
允知的话成功将男子拉回现实。他定眼瞧去,果然便见翠绿的枝叶上是娇艳的花朵,虽然艳丽夺目,但确实是花朵无疑,根本没有什么头戴金冠的女子。
男子收回神思,道:“既然开了,就摆在窗台上罢。”
允知复又将花摆到窗台上,而后有意无意地朝男子道:“谢公子邀请公子去游山呢,说了好几日了,前几日我说公子不小心落了水,大病一场,怕过了病气就给拒了,如今公子大好,何不跟友人一起出去散散心呢?”
允知说的友人正是隔壁的谢望生。而那落水的事,也不是不小心,是被人所害,但允知聪明地没在外人面前点破,也算是为苏家保留一丝颜面。
男子对他的小心思亦是心知肚明的,就道:“不去了,说是游山,实际上就是去灵山寺拜文殊菩萨,春闱已经开始,结局早已注定的事,何须仰靠上天?”
男子话音刚落,允知就连“呸”了几声,同时双手合十,朝虚空念叨道:
“说者无心,说者无心。各路菩萨神灵,苏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可一定要保佑我家公子啊,我家公子说这话不是狂妄自大,更不是藐视你们,他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允知也没想出合适的词来为自家公子圆场,索性一咬牙,道:“他就是口不对心,实际上可希望仰靠你们了。你们可一定要保佑我家公子,再不济,不给我家公子使绊子也行,我家公子能不能高中,就看他的造化,但只要不给我家公子使绊子,小的会替公子为各位烧高香的。”
允知一边碎碎念,一边朝着四方位作揖,神情无比虔诚。
男子眼看着这一幕,忽然道:“罢了,去准备香膏跟黛粉,再去告诉谢望生,午后我可与他同去。”
允知眼睛一亮,道:“公子怎知约的是午后?”
男子面上稍有迟滞,却是道:“不是午后,难道约早上不成?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时辰了。”
得了一通念叨,允知如梦初醒,他道:“是哦,公子体面,出门前不捯饬一两个时辰是轻易不肯见人的,现在起,午后去,正好。”
男子赏了他一个白眼,道:“哪里就需要那么久?”
却也是起身拾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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