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构陷

纵使杨青茗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场面,此刻也不得不挂着笑脸应付源源不断的来人,一会儿是王大人一会儿又是张家主,一会儿王大人又带着吴家主来敬酒,一会儿张家主又陪同胡大人来打招呼。

几回合下来,他已经头晕脑胀,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模糊。

方瑞宇见状,赶忙把李存治叫来:“差不多了,你把小杨大人带下去休息休息。”

“是,大人。”

“记住,好生招待,不要出任何纰漏。”

李存治应声,带了几个随从去搀扶醉酒的杨青茗。

前一日的接风宴似乎所有人都喝了很多酒,等到杨青茗洗漱完走出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袁迈屋中传来的鼾声。原本他准备再去陈庄华那里看看,可是一个匆匆走向自己的身影打乱了他的计划。

来者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通过身上的穿着可以看出是淮扬盐政衙门的人。那人走上前作了个揖,说:“小杨大人,李家的李存治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杨青茗有些疑惑,难道这淮扬盐商们办事都这么直接不在乎规矩的吗?他略一思忖,回绝道:“一会儿等另外两位大人到齐了再说吧,此次到淮扬不是我一个人办差事的。”

“这……”小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凑上前去小声说道:“这李家主给我使了些银钱,让我务必请到小杨大人,我这上有老下有小那么点俸禄着实不够活,都靠着盐商老爷们的打赏呢,小杨大人您行行好,帮帮忙成吗?”

杨青茗不说话,盯着小吏的脸看了半晌,看到小吏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就要暴露谎言的时候,对方开口说:“你们这些人啊在衙门当差可以农人好过活多了,怕不是自己多纳了几房小妾才把家底掏空的吧?”

“这,大家都是男人嘛,小杨大人何必戳穿,嘿嘿。”小吏冷汗都要吓出来了,但为了上头的任务还是努力卖着笑。

“哎!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罢了,这在别人的地方我也不当那刺儿头,你去回话,说我在衙门的勤务厅等着李家主。”

“这……李家主已经在前院厢房等候了。”

“就在勤务厅,其他地方免谈。”

见杨青茗态度坚决,小吏只好点头,转身跑出去传话了。

杨青茗的本意是公事公办,毕竟淮扬涉及到盐的地方水深的很,可没想到尽管如此他还是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

李存治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那封信」有没有带来,他家还等着杨大人的下一步指示,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李家与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家主,你说的话本官一句都听不明白,且你言语间颇有构陷之嫌,我劝你说话前三思,以免惹祸上身啊!”杨青茗有些不耐烦地警告对方。

此言一出,李存治的表情堪比戏班子变脸一样精彩,他先是震惊,再是愤怒,而后又带着一丝无奈,最后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隐隐哭腔:“小杨大人啊,您怎么能如此背信弃义啊!我二弟这么些年一直在为你们杨家做事,怎么,如今这淮扬盐务出了问题,您就想抛下我们了?您就不承认这么些年我二弟给你们杨家送的那些钱做的那些事了?”

说罢,李存治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后表情凶狠地说道:“好好好,我早劝我二弟说不要太把你们这些当官的捧得太高,他不听,如今真给我猜对了,你们想过河拆桥?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你真是一派胡言!”杨青茗喝道:“你口口声声污蔑我、污蔑我父亲,不仅我之前从未见过你和你所谓的二弟,我父亲更是从来没有与淮扬地方的任何人有过联系。那你倒是说说,你那二弟,为我杨家做了什么事,以什么名目,又有什么好处和用意?你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让你来污蔑朝廷命官!”

激烈地争吵让原本没什么人的勤务厅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方瑞宇和陈庄华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才得以进到厅内。

“什么人在衙门勤务亭争执喧哗?”方瑞宇喝止了争吵,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巡视。

“没,没什么。我跟小杨大人就是有一些……一些盐务上的意见相左,就如古时文学与桑弘羊*那样,争执而已争执而已。”李存治不复方才的尖锐凶狠,说话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就十分可疑。

方瑞宇冷笑一声,嘲讽道:“文学贤者与大夫桑弘羊就古时的平准、均属与盐铁专营是否合理而辩论*,李存治,你看看你那歇斯底里的样儿,也能称得上辩论二字?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

“方大人、陈大人。这位李家主凭空污蔑我与家父清白,说什么他二弟替我杨家办事,说我与父亲收受贿赂,简直是一派胡言。方大人,这李家主是你淮扬的人,请你务必查明此事,还我与家父一个清白。”杨青茗对方瑞宇说。

“小杨大人稍安勿躁,这其中恐怕是有些误会的”方瑞宇说着,又面向李存治,厉声问:“你快说是怎么回事?污蔑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你……你……”李存治脸涨得通红,颤抖的嘴唇和双手标志着他此刻的怒火已经难以遏制。他双眼睛闭,面部表情扭曲至极仿佛在承受着极大地痛苦。

接着,李存治睁开双眼,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咚」的一声跪在了方瑞宇和陈庄华面前,哭诉道:“我本为着家族脸面不想把这些事说出来,可今日他杨家想要卸磨杀驴置我二弟于死地,我李存治虽没什么骨气,但也不是那见着兄弟被人害了还能当缩头乌龟的鼠辈。罢了,今日我便要在这衙门里状告户部杨青茗与户部尚书杨承玉!一年前,杨大人派人找到我们李家,说李家的盐课出了问题,需要补纳一些,我仔细对了账目却不知问题在哪,杨大人派来的人说,大人说我家有毛病就是有毛病,如若不补纳就让我们李家做不成买卖。我胆小,就补了十万两银子,这是给我二弟知道了,他是个愣头青,当即就去找了杨家的人,我怕他出事就跟在后面,没成想他去了那人的住处居然全头全尾的出来了,不仅全头全尾的出来还说什么从今天起要为杨大人做事。”

陈庄华和方瑞宇对视了一眼,然后说:“你捡重要的说,为杨大人做什么事?”

“是是是,我这就说。我二弟本来就是去讨个公道,但是我们做买卖的能跟当官的说公道不公道吗?那人拿准了我二弟的性子,说只要为杨家做事,这十万两银子不出半年就能连本带利赚回来。我问他是什么法子,我二弟不说,直说让我匀他些盐引份额让他来操作,有杨大人在上面照应着,赚钱不成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他让我二弟把定额的盐里添加些观音土磨成的粉,混在一起,一份盐变两份的卖,账面上只做一份,那多出来的钱九成给杨家,他自己留一成,如今这出了人命了,我二弟才跟我和盘托出,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说杨家能救他,可今日!今日杨家明显的要卸磨杀驴啊!”

李存治说完甚至嚎啕大哭起来,在场的人目光齐刷刷望向杨青茗。

杨青茗冷笑一声,说:“李家主不仅生意做得好,说书也是一把好手啊!这故事讲的比话本子里还离奇,你说我父亲派人找你们,此人姓甚名谁?样貌几何?年龄如何?”

“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身材魁梧,左眼出还有一道疤,叫……叫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好像……”

“叫杨十七?”

“对对对,是叫这个名。”

“简直天大的笑话,这名字是我刚编的。你根本就是在说谎!”杨青茗指着李存治的鼻子喝道。

眼看李存治就要演不下去,方瑞宇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开口提醒道:“李家主,凡事要讲证据,你拿不出证据就是在污蔑朝廷命官。”

听到方瑞宇可以加重的「证据」二字,李存治如梦初醒,只见他双膝跪在地上急匆匆往方瑞宇那边挪去,说:“有证据有证据,我那不争气的二弟把他们往来的信件都留着。还有,杨大人说小杨大人此行到淮扬会给我二弟他的亲笔信,可如今,这信怕是早给小杨大人销毁了吧!”

“别演了,我父亲根本没有给我什么亲笔信,这一路上我每日都和陈大人、袁大人在一道,我有没有动什么手脚他们能替我作证。”

“这倒是,小杨大人这一路并无任何偷偷摸摸的举动。”陈庄华说。

“那你敢不敢让人搜搜你的行囊,看看是不是有一封亲笔信夹在你行囊的那本文集里!”

杨青茗看着李存治,冷冷地开口:“你倒是准备做的足,知道我行囊里有一本文集,也罢,你只管去搜,我倒要看看这子虚乌有的信件你能从哪里变出来!”

方瑞宇连忙劝道:“小杨大人,这不太好吧!咱们可以继续对峙,这搜查也太折辱你了。”

“多谢方大人好意,我杨青茗行得正坐得端,大丈夫无畏。走吧,我这就给你们带路!”

说完,杨青茗带头走出了勤务厅。

方瑞宇瞥了一眼地上的李存治,示意他跟上去。后者连忙爬起来,往前赶去。

厢房处搜查的吵闹声把刚睡醒的袁迈吓清醒了,他急匆匆穿戴完毕赶到院子里,正看见李存治从杨青茗随身包裹里掏出一本文集,就伸手那么一抖搂,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掉了出来。

看见信封,杨青茗的表情倏地一变,等到对方把信封中的信纸展开,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的什么虽然看不清,但杨承玉的私印那是真真切切,鲜红的印泥在信纸上像一团惹眼的火,这团火也燃烧在了杨青茗的眼中。

“呈上来。”方瑞宇神情严肃,等着李存治毕恭毕敬地把信件送到自己手里。

“‘事出从急当逸之,吾儿将周旋各处,汝等切不可贪恋财富,速速离开淮扬’,这!这却是杨大人的笔迹不假啊!”陈庄华读了一句信里的内容,又来来回回看了那封信,笔迹着实眼熟的很。

“笔迹不假,私印也不假,我曾在户部任职多年,文书大多需要经我手,这确实是杨大人的笔迹啊!”方瑞宇说完,举起手将信递给杨青茗。

杨青茗接过信,私印确实不假,但这字迹可以说是破绽百出,只能说有些相似,但笔锋却柔和不少,若非熟悉之人或拿父亲的墨宝来细细比对着实难以辨别。

“唉?小杨大人,你不是把这信扔了吗?怎么还在啊?”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袁迈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什么?”杨青茗眯起眼睛疑惑地看向袁迈。

“我当时在船上找你借这本文集,结果翻出了信封,你说废纸无用,顺手就扔了啊,难道是我记错了?”袁迈言语诚恳不似作假。

但杨青茗心中突然明了,袁迈、陈庄华以及淮扬的方瑞宇和李存治,真是给自己,给杨家设了好大一个局。

*标星语句内容是《盐铁论》的成书背景——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汉朝主政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接收谏大夫杜延年的建议,召开了一次盐铁会议。会上以文学、贤良为一方(书中统称文学),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另一方(书中统称大夫)就是否罢盐铁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汉宣帝时期,桓宽根据盐铁会议记录进行整理,成书《盐铁论》。

其中,均输是在郡国设置均输官员,负责收取各地民众向朝廷进贡的土特产品,再拿到附近价高的地方出售,将银钱交给中央;平准是中央设置平准官员,用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方法平抑物价,按如今的理解是可以是一个调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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