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盐场

杨青墨不仅要洗清自家人的冤屈,更要把淮扬盐政官场里的魑魅魍魉全都揪出来,她先细细整理了李存治所写下的证据,随后决意根据这些证据所说的,一一实地探查。

于是乎,此刻的杨青墨顶着海风,站在了盐场边。

俗话说,天有五气,是生五味。《尚书·洪范》有云:“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酸,稼穑作甘。”

但对于人来说,五味中除咸之外的其他四味,长期缺少任何一种对于身体的影响并没有很大,唯独十日不吃盐,就会没有力气,缚鸡胜匹,倦怠恹然。[1]

盐乃民生之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历朝历代都由官府控制着盐的生产与贩卖,盐场,自然也是朝廷所有。

而本朝自开朝以来,北有边境冲突不断,南有倭患屡禁不止,朝廷为解决军饷问题,利用了商人的力量实行「盐引专贩制」[2],给与商人贩盐的权力,由商人将盐运往指定地点销售。商人重利,不可能只运盐一项进行贩卖,必定还有粮食衣物等,朝廷减免一定的课税抵消商人的运输成本,同时也要承担一定的粮草运输。

尽管所捆绑的条件多,但由于盐是朝廷专控的物品,可以说盐就是钱,贩卖可获的利润极高,商人们依旧愿意花大价钱购买盐引进行盐的贩卖,而朝廷把盐引给商人,等于给了他们生财之道,意味着朝廷以盐税作抵押,来换取民间对于军饷的支持。[3]

前些年,「盐引专贩制」在太上皇的推进下更进了一步,过去盐生产中的任何步骤都归朝廷,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产的效率比不过民间的需求,盐商们希望可以出资为盐场生产进行改进,自此,盐商们开始介入盐的生产,盐产量也逐步提升。

这也是杨青墨今日能站在盐场里的原因,否则盐商是没有权力能到盐场中来的。

天下之大,盐的种类繁多,海盐、池盐、井盐、土盐、崖盐还有沙石岩,只粗略来分就有六中,其中,海盐占全国盐产的十之八成[4]。而淮扬绵延几百里的天然海盐盐场,与四通八达的水路,在地理条件上造就了淮扬盐商的繁荣。

杨青墨与沈伯在盐场官员的带领下参观着盐工们的劳作。

她看见有的盐工在地势高的地方铺草,有的在扫盐,官员指着那边的人解释道:“这地势高,潮水淹不到,盐工们头一天八稻麦秆和芦草的草灰铺一寸多厚,压紧实了,第二天早晨露气重,草灰下面就会有海卤粒子,填不下于把灰和海卤粒子扫起来淋洗煎炼就成。”[4]

说完,他又顺手指向另一边没有人的坑洼处,说:“那边坑洼能浅浅积些潮水,这种坑洼就不用铺灰,只要天晴,半天就能晒出盐霜,到时候盐工们就直接把盐霜扫起来煎炼[4]。重头戏在后边呢,二位随我来。”

接着,官员把二人引向了一大片浅滩处,上百名盐工各自忙碌着,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浅滩大大小小遍布几十个深坑,十多名盐工还在继续挖新的坑,而坑里,盐工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往坑口架木头架子,架好之后再由岸上的盐工往架子上铺好苇席、盖上沙子[4]。

杨青墨看得入了神,她生来好学,此刻正细细观察盐工们的每一个动作,官员见她看得仔细,便在一旁介绍道:“这样铺好苇席,等到涨潮的时候海水没过这些苇席,卤气就会通过沙子渗进坑里,之后再把沙子和草都撤了,拿烛火往坑里这么一照,当卤气冲上来能把火熄灭,这就成了,把卤水舀出来煎炼就行了[4]。”

“那若是遇着下雨天怎么办呢?”沈伯问。

“这可就没办法了,咱们这跟种地一样都是靠天吃饭,若是雨下好些日子都不停,就得闹盐荒了。不过今年这天还算是不错的,应该能出不少盐,走吧二位,我带你们去看看咱们吃的盐是怎么炼出来的。”

官员在前面走着,杨青墨与沈伯跟在后面,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杨青墨悄声跟沈伯说:“我看这取海卤的步骤做不出什么手脚,那门道怕是在后面煎炼里面了。”

沈伯点点头表示认同,他也想知道李存治所说的往盐巴里填砂石这种手段是在哪一个步骤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的。

煎炼的地方在离海岸七八里的地方,远远地就能看见有炊烟袅袅,那正是煎炼锅炉所在。煎炼的锅炉又叫牢盆,周阔数丈,以铁达成叶片用铁钉栓合,底部是平的,四周高一尺二寸。牢盆底下就是烧柴火的炉灶了,大盆下的灶眼能有十二三个那么多,少一点的也得七八个,一般都要三四个人专门烧火添柴,另有两人站的高高的,用长长的木舀来回搅动卤水[4]。

每个牢盆旁还放着两个大盆,里面是皂角和小米糠,盐场的官员解释说,这是为了应对卤水无法凝结的状况,用捣碎的皂角和小米糠班在一起,在卤水沸腾的时候倒进去搅拌均匀,盐很快就会凝结[4]。

恰好一处牢盆煎炼完成,盐工们正把盆中的盐取出运去储藏,官员招招手示意那边的动作停下,戴着杨青墨和沈伯往哪处走去。

“二位老板,你们看,这便是咱们的淮盐。淮盐质重色深,一升盐有十两重,浙广的盐一升只有六七两[4],由此咱们的淮盐是最欢迎的。”官员用手捞起一点盐块,在手里轻轻搓捻,一粒粒小盐巴便顺着他的指缝哗啦啦往下掉。

煎炼过程依旧没能看出些端倪,杨青墨提出想要再去清点与储存的地方瞧上一眼,却被官员拒绝了。

“二位老板,仓库哪里咱们就不能去了,到时候二位拿着盐引去衙门取盐就成。”

杨青墨与沈伯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点点头与官员道谢,临了沈伯还掏出一个小钱袋子递给官员,惹得对面笑呵呵地说要亲自送他们出去。

杨青墨的眼睛还是往运送储藏的那条路上看,想仔细从那里看出些什么,却没注意和一个推车车的盐工撞在了一起。

“你走路不长眼啊!”官员怒道。

“对不起对不起,小的赶路没注意,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那盐工扶起倒下的推车,赶忙捡起地上白色块状物,一边道歉一边求饶。

那官员一看到车里的东西,脸色倏地一变,扯起掉在地上的草席便往上盖,边盖边骂:“不长眼的东西还手脚麻利点,盐的事你耽误得起吗?快滚!”

那盐工哆哆嗦嗦把东西捡起来放好,推着车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见人走了,官员又换回客气的模样,说:“二位见笑了,咱们这边走。”

离开盐场,杨青墨和沈伯坐上了回城的马车。海边的风似乎带着很强的侵蚀性,杨青墨只在这呆了一会,脸上便被风吹得生疼,若是此刻有镜子,她定能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

但她此刻的思绪还停在方才那位盐工推车装的东西上,她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沈伯,方才我看盐工车里掉下来的东西,似乎不是盐块。那官员只轻轻一捻就能捻碎盐粒子,怎么车里的东西掉下来也没碎呢?”

沈伯也注意到了那东西,那当然不是盐块,只一眼他就看出,那是一车观音土。

“观音土?”杨青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表情迷惑。

“观音土是田间地头常见的东西,闹饥荒的时候不少人拿它充饥。可是观音土虽能填满肚子但是无法克化,积在肚子里能直接把人肚子撑破咯!”沈伯说着,面色凝重。

“难道?”杨青墨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口,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伯,后者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同地点了点头。

江南薛宅

有陈允的帮助,宋砚很快便得知祝融雪深处何方,快马加鞭几日便到了她在江南的宅院。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祝融雪规规矩矩地跪在宋砚面前,一脸委屈。

“你站起来说话,别跪在那里好像朕怎么了你似的。”宋砚扶额,他进门没说两句祝融雪就跪在地上,做出可怜兮兮地模样。

“那陛下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我怕您杀了我,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嘛!”祝融雪嘟囔着。

“行了,朕没空跟你废话,她到底去哪里了?”宋砚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此刻真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人了,结果却扑了个空,杨青墨根本没在这。

“我真不知道啊!她被太皇太后的人带走了,我怎么能知道她去哪里了呢!”祝融雪语气有些着急。

宋砚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话里的破绽,问:“是吗?朕未曾跟你说过她是被太皇太后的人带走的,陈允也一直在朕身边没空给你写信,那这是谁告诉你的?”

祝融雪瞬间哑口无言,想着自己纵横商海不说人精一般的存在那也是练就了一身临危不惧的功夫,怎得到了宋砚面前回回在他的衬托之下自己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破绽百出呢。

“我,我就是不知道呀!”祝融雪还在挣扎,但是语气明显低下去,底气不足。

宋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若你今日好好配合,开海禁后的第一艘民用商船,由你薛记出。若你不配合,那不仅开海禁后的生意没你的份,北境那边的互市朕也要再考虑考虑新的人选了。”

“陛下您这也太过分了!”祝融雪惊呼,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一时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朕是皇帝,说到做到,薛老板精明,定能权衡利弊是不是?”宋砚笑眯眯地看着她,但这个笑容却看得人汗毛直立。

最终,祝融雪耷拉着脑袋,妥协道:“那,我告诉陛下,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宋砚点点头,祝融雪接着说:“杨姑娘去了淮扬,她说要亲手掀开淮扬盐政的遮羞布,把肮脏的事情全部抖搂出来,为杨家洗脱罪名,更为朝廷肃清蛀虫。”

谁料宋砚听完脸色一变,抬腿就往外走。

淮扬那边是太皇太后最后的势力了,若她选择鱼死网破,那杨青墨一旦暴露则性命危矣。

[1]参考自《天工开物》作咸第五,盐产

[2]盐引专贩制为本文虚构,其来参考来源为明朝的开中制

[3]参考自《权力资本与商帮·中国商人600年兴衰史》第一部分“晋徽盐商崛起:1370-1643”第一章-作为试验田的山西盐政

[4]采盐制盐内容均参考自《天工开物》作咸第五之海水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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