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墨所购入盐引的指定运贩地点是关中一带,沈伯已经托人打点好,在关中一带会先将手里的盐进行处理,用水筛掉不能食用的观音土,再将盐卤重新煮干凝结后再进行贩卖。
“虽然此举会让我们血本无归,但要把这些低劣之物卖给百姓牟利,我也实在做不到。还请沈伯谅解,若是薛老板追问起来,这些亏空我定会想办法补上。”
面对杨青墨的坦诚,沈伯摆摆手,笑着说:“我虽为商人,但也不屑赚这种要人命的黑心钱,做生意要想长久,需得广结善缘,不然轻则血本无归,重则家破人亡。”
“眼下顾掌柜回京,咱们还得在淮扬挖下去,去关中的人还要劳烦沈伯安排。”
“这是自然。杨姑娘下一步准备如何做?”
“自是要会会这位方大人,不知他与我杨家有什么样的仇怨,竟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
杨青墨想到自己拿到的那些证据,心里就像被油烹了一样,恨不得马上冲到衙门去把方瑞宇胖揍一顿压入大牢然后严加审讯。
可方瑞宇此人的弱点他们还没找到,且顾掌柜还需些日子才能到京城,眼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乱来。
“唉,这几日还是多派人暗中盯着方瑞宇吧,看看能否找出些破绽来。”
要说祝融雪给杨青墨的这些人里,还真有厉害的角色,那两个专门派去盯梢方瑞宇的便是,此二人曾由陈允亲自调教,往人群里一站瞬间便会被埋没,哪怕他从你面前走过,也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甚至有时候二人来汇报方瑞宇近来情况的时候,杨青墨都得愣一下才能想起来这眼前的人是谁。
“杨姑娘,这几日方瑞宇的行动并无异常之处,每日都在衙门、各盐商家和自己的府邸三处活动,且在衙门的时间最久。只有昨日去了他在城郊的庄子,似乎是给佃户门发些红利。”
“城郊的庄子是什么情况?你具体说来。”
“是。城郊的庄子不大,有良田十余亩,佃户四五家,有一个管事,其他便没有了。那管事发红利也是放到各佃户家门口,这种发放方式我倒是头一次见。”
杨青墨轻笑一声,她在江南那会儿也是见过主家给佃户发红利的,那都得大张旗鼓,佃户们排着队来主家这里领取红布包着的碎银子或者银票,发完之后还要放上两挂鞭炮,以彰显主家的仁善。
而方瑞宇和他管事的这种行径,怎么看都不像是发红利,更像让佃户给自己办差事。
她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太阳穴处轻轻揉了几下,借此缓解因忧思过度而导致的疼痛,语气也有些疲惫:“劳烦二位再多盯着些那庄子,看看能不能挖出些什么来。”
二人应下,告辞后便离开了沈宅。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杨青墨觉得累极了,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下意识地想唤碧萝或者绿柳,但湿冷的空气猛然袭来让她打了个寒颤,人也清醒了些——碧萝和绿柳哪里还在身边?此行一路上她并未特地寻人服侍,只带了个小厮,但那也是在外掩人耳目的,来淮扬的商队里除她之外皆是男子,生活起居上的事也只能事事亲为。
杨青墨紧了紧衣领搓了搓手,先去柴房那取了些炭,回到屋内将炭倒进炭盆里,又掏出火折子点燃一小捆干草,趁着火头把干草塞进炭块的缝隙中,随后拿起小蒲扇让炭充分燃起,最后放上镂空金属盖。
忙活完的她头顶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此时天色也已经暗下来,房间里黑黢黢的。她又借着炭盆里微弱的光亮摸到了烛台的旁边,拿出火折子点亮烛台,紧接着是屋子里的灯。
待屋内灯火通明之后,杨青墨放下烛台,却从镜子里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房间的角落静静地看着自己。
江南道淮扬的路程不算太远,更别说宋砚只身一人快马加鞭前来,没几天便到了淮扬,哪儿也没去直接来了沈宅。
若说比起从前,此刻他称得上狼狈,清俊的脸庞留着没有来得及刮去的胡渣,头发也因为一路狂奔而有些凌乱,尽管如此却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矜贵的气质,只一眼变能看出他的高贵与不凡。
他瘦了。这是杨青墨的第一反应。
尽管她一直在逃避,可心跳骗不了自己,她很想他。
宋砚看着眼前一副男子打扮也难掩风华的杨青墨不自觉红了眼眶,他很想抱住她,却又害怕再一次伤害她,此刻眼前的人儿如梦境一般不真切,仿佛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给陛下请安。”杨青墨率先回过神,对着宋砚福了福身。
年轻的帝王笑了,笑里有无奈也有释怀,他承认哪怕自己是九五之尊,也依旧没有办法拿她怎么样,软禁她那几日便是自己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就算她此刻将自己推出门外不愿再见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可她偏偏没有这样做,还笑着和自己说话,好像他们只是短暂的分开几日,早就期待着再见面一般。
杨青墨本想着或许他会指责自己按照太皇太后的安排逃走,也许会生气自己无异于背叛的行为,也许会直接命人把她绑着回京听候发落。
但她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宋砚只是走到她的面前,用手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有这样的接触,杨青墨只感觉脸上的肌肤轻微刺痛,看了他的掌心和指尖才发现,原本如玉石一般的双手现在满是薄茧,是他策马狂奔紧握缰绳一路的结果。
“殿下怎得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你会心疼吗?”宋砚的语气里带着委屈和讨好。
杨青墨的心揪在了一起,握着他的手轻声说:“当然会。”
“可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走的那么突然,他们说你死了,我……我在那条路上找了你两个月,我害怕找不到你,更害怕找到你。”
“我没有想要离开你,只是,我想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你太好了,我不愿让自己配不上你。”
“一派胡言,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得到你的垂青,在我这,全天下都比不得你好。”
杨青墨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他的爱意像火,偏得自己被他牢牢抓住双手,无法拉开距离。
“我原本想着,等我找出淮扬盐政贪污的证据之后再回京,为杨家洗脱罪名,这样便有资格站在你身旁。”杨青墨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眼看他,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比窗外的风声还要小。
“可你把旁的人推到了我的身旁,若我入了她们的愿,估计颜面完婚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会。但我会把这一切当做献给新帝登基与大婚的贺礼,并且尽我所能忠于朝廷。”
“我真是赌对了。”宋砚无奈极了,他伸手把人拥在怀中,嘴唇轻轻蹭着她的耳朵,想要把数不尽的缠绵都倾诉给她。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抱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杨青墨才从他怀中直起身子,问:“陛下只身到淮扬来,那京城怎么办?朝政怎么办?”
“我让宋时坐镇京中,加上张丞相和陈允在,我离开一段时间无碍。”
“霖王还没回北境吗?”
“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宋砚心里有些吃味,这么久没见面,自己担心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如今她嘴里却问着其他男人,还是对她颇具好感的男人。
“那日我从宫里出来,是霖王处理了太皇太后的人把我送到祝融雪那儿的,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他的。对了,后来他赶上登基大典了吗?”
宋砚这才反应过来那日宋时奇奇怪怪表现的原因,感情是截胡自己老婆还不告诉自己。
“不仅赶上了,还把我也给蒙骗了过去。我回去定要罚他,若他当日便告诉我,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么多苦。”宋砚咬牙切齿,只恨自己当时信了宋时的鬼话。
“不可,怎么说霖王殿下也救了我一命,怎可无故罚他呢?”
“你还在为他说话,他要是早点说我也不会今天才找到你呀!那我不罚他,你也不要再离开我身边好不好?”
宋砚委屈得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他把下巴放在杨青墨的肩膀上,委屈极了。
噗嗤。
杨青墨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似是遇见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笑得停不下来,笑到眼泪从眼角析出、笑到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吓得宋砚赶紧轻拍她的后背顺气,问:“怎么突然笑成这样,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好笑吗?”
等到她气息平稳了,才擦了擦眼角,笑着捏了捏宋砚的脸,说:“我笑我自己,竟然觉得皇帝陛下在我面前像一只撒娇的幼犬。”
“那,你喜欢吗?”
“喜欢。”
“只要你喜欢,幼犬也好狸奴也好,是什么都行。”
屋中的炭盆已经起了作用,驱散初春的寒意,再次重逢的恋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第二日,杨青墨带着宋砚出现在沈伯面前,当即吓得沈伯跪地行礼,生怕皇帝会认为自己拐跑了他的皇后而降罪。
杨青墨急忙把沈伯扶起来,小声说:“沈伯你快起来吧!陛下这次是为了查淮扬盐政的案子微服出巡的,切莫让人看出端倪。”
沈伯惶恐地点点头,但整个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淮扬盐政的污糟太多,且利益盘根错节,牵扯到京城里的不少贵族。这帮人向上步步欺瞒向下层层盘剥,为百姓、为江山,朕都需下决心肃清败类,因此才亲自前来,意在斩草除根,还望沈伯多多配合。”
沈伯略带惊恐地点点头,杨青墨见状忙出言安抚道:“沈伯莫要担心,我已经与陛下商议好,这顾掌柜回京了,眼下我们正好缺个掌柜,陛下会填补这个空缺,假装是我们新来的掌柜,这样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那,今日还要去衙门找方大人吗?”沈伯有些举棋不定。
“去,自然是要去的”杨青墨说着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宋砚,揶揄道:“颜掌柜,一道去吧!”
宋砚哑然失笑,她倒是还记得自己曾说过少时溜出宫玩所用的化名,便也配合着恭恭敬敬地回道:“但听小沈老板安排。”
二人一来一回打情骂俏,倒是让沈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跟在二人身后出发去衙门。
从到了衙门门口下车开始,宋砚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且每多往里进一步,心里的怒火就更旺一些。
到门口要给拜见银才能进去,之后要给寻路银才有人引你去等候的地方,哪怕等候会见的那间屋子的大门就在眼前。
之后还有通传银、等候茶点补银等等,名目之多、借口之杂,令人“大开眼界”。
陪同等候的官员见宋砚一脸愤怒的模样有些不快,当即阴阳怪气地问:“沈老板,这是你们新来的掌柜?怎么愁眉苦脸的?是对咱们衙门有什么意见吗?”
“哪儿敢啊这位大人,这掌柜的是新来的,昨日盘了一天账目有些对不上,现在心里还在想着账目呢!你说是吧?颜掌柜?”沈伯陪着笑脸打圆场。
“我还以为是对衙门,对方大人,对淮扬盐政心怀不满呢!你一个小小掌柜到了衙门里就得带着笑模样知道吗?”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杨青墨也点头哈腰地说,然后用胳膊肘拐了宋砚一下,示意他摆个笑脸。
宋砚努力压住心里的怒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对不住了这位大人,方才是我分神了,我给您赔个不是。”
“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你这道歉可一点儿诚意没有啊!”
杨青墨一听,得,不又是变着法儿要钱么?所幸她也见怪不怪了,当即掏出准备好的钱袋子塞进那官员的手里。
官员当着他们的面掂量了两下,这才满意地笑了,指着杨青墨对宋砚说:“这才叫有诚意,懂事,懂事!”
宋砚脸上不显,心里却是一阵冷笑,这回来若是不把淮扬盐政派系连根拔起,他便不做这个皇帝了。
方瑞宇坐在案前整理着公文,听到有人来报说沈老板带着侄孙和新来的掌柜前来拜访。
方瑞宇头也没抬,问:“今儿又在衙门散了多少钱?”
“估摸着不老少,就我拿到的这个钱袋子少说十两银子。”
“这沈家花了这么多钱,要是不给他们尝点甜头咱们也太不厚道了,你说是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见与不见还得大人您亲自定夺啊!”
方瑞宇这才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公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袍,往门外走去。
“得,去见见吧,这钱也收的差不多了,该让他们知道这淮扬盐政到底谁做主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