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气越发严寒。连最是在家待不住的楚渺渺都老老实实窝在寝殿里,讲究一个非必要不出门。
“还是平州的冬天好过些,没京城这样冷。”
楚渺渺主仆二人坐在明窗下理着丝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此番说起平州,楚渺渺抿唇,很不想承认她有点挂念平州城的家人好友了。
她那心眼都不知道偏到哪里去的父王自不用提,想起他也是生气,只是母亲——
“大哥不在身边,母亲也很孤单吧。”楚渺渺低叹一声。
初荷提议说:“郡主不如给王妃修书一封吧?前些日子裕康郡主给世子推荐了个好大夫,说不定世子的身子就有了起色。王妃若知道,定然高兴极了。”
也是。母亲最挂心大哥的弱病,此事对她也是个安慰。
“还有金家小少爷,在平州时就与郡主亲厚,自入京后就断了信。再说,咱们还借金小少爷的名字买了庄园,此事也该告知他一声。”
楚渺渺一拍脑门:“哎呀,都是前面忙忘了。快去帮我研磨,现在就写。”
身在京城的楚渺渺记挂着家人,远在平州的楚王妃也为这对儿女担忧。
“也不知他们在京城如何了。”楚王妃幽幽叹道,“渺渺那个性子,沧浪会不会反而被气坏了身体。”
莲月宽慰道:“郡主最在意世子了,肯定顾念着世子的身体不敢胡来,王妃放宽心吧。”
楚王妃惦念着儿女,楚王也难得念起女儿,只不过并非是思念,而是充满愤怒的记恨。
自从之前被楚渺渺带进王府的唐祯也逃婚不见了踪影后,楚王就派人前往常州去打探有关这位唐家子弟的消息。出乎意料的是,派去查探的人传回消息,常州世代经商的唐家并没有一个叫做唐祯的子弟。至此,唐祯这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楚王和楚信修追悔莫及,当初真不应该轻率地定下这门亲事,还将自己的秘密大咧咧地告诉了对方。
一向觉得自己这个次子最是聪颖的楚王第一次对这孩子的智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虽不敢说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人,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总是有底的,怎么生了这么个蠢货!
被自家老爹看成了蠢货,楚信修也深感委屈。
“这怎么能是我的错呢?还不都是楚渺渺那个疯丫头硬把人拽进府中说要成亲的!我的错,不过就是把这个未来妹夫看做了自家人。”
周姨娘正轻轻为头疼的楚王揉着太阳穴,楚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信修说得对,如今把事情变得复杂害他们父子俩不得不谨小慎微的罪魁祸首非楚渺渺莫属。也不知道是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如今竟生了这么个女儿来祸害他。
“王爷也不必如此生气,郡主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您就多包涵她吧。”周姨娘柔柔地说道。
楚王从鼻孔中冷哼了一声:“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还小?根本就是王妃没有好好管教她才让她长成了这样的性子。亏她还是出身名门世家,教出来这么一个疯丫头!”
“爹,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朝廷的关注点还放在他们身上,还有个时不时邀请他们品茗赏画,实则是变相监视他们动向的烦人知州,害得他们这半年来处处谨慎,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闭目享受着周姨娘按揉的楚王默然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目道:“今年圣人召各地节度使回京述职,听说襄州节度使也没有进京?”
“是,爹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楚王没再做声,而是在心中默默盘算起来。
*
除夕那日,举国上下一片欢庆,就连向来沉闷肃然的宫禁之中也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这一日,宫中也举办了盛大的夜宴,一是为远道而来的节度重臣们接风洗尘,一是显示天家恩赐,与臣子们共度新年。
原先空阔的清元殿中左右各安排了三列座位,正中摆着一大两小三张桌案。最正中坐着的圣人,太后与皇后分坐两边。
自皇后下首起,也就是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则是属于太子殿下。从他往下依次是被从封地召回的肃王与怀王以及几位朝中重臣,对面右边的位置则是几位从地方远道而来的各位节度使。
虽然本该接受皇帝征召入京的楚王缩在平州不肯出面,但楚沧浪兄妹到底是代表楚王入京的,便也出席了此次宴席,坐在了右侧最末的位置上。
楚家人都对这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表示很满意。
当宫中的伶人们配合着悦耳动听的奏乐翩翩起舞时,魏祯的目光透过移动的舞女间的空隙从那些重臣要员的面上一一扫过。等他的目光慢慢移动到最后一个正自顾自吃东西的楚渺渺身上时,每间隐隐浮现出几条浅纹。
数目不对。
永朝如今分有十二州,后根据每个地域的具体情况设置了五位节度使。分别是延州节度使郑武,豫州节度使□□,襄州节度使袁振,维州节度使蔡杉,梧州节度使施旭。
前些日子入京后修整好的节度使们分别入宫面圣,魏祯也在场。那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今夜宴席上一瞧才发现只有四位。
襄州节度使袁振没有入京。
他为什么没有入京?圣人清楚这件事情吗?他不入京难道也是怀得和楚王一样的心思吗?
当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从魏祯的脑海里飞速而过时,身边响起了肃王的声音。
“皇兄,你我兄弟二人也有一年未见了,弟弟在这里敬兄长一杯。”
“哎,二皇兄这话说得好像大哥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一样。”一旁的怀王听见了也举起酒杯来凑趣道,“大哥,弟弟也敬你一杯。”
一个称呼“二皇兄”,一个称呼“大哥”,在称呼上就体现出了怀王心中的亲疏远近。肃王心里默骂了一声“马屁精”,面上也还维持着和善的笑容。
魏祯也举起酒杯,对着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弟弟笑着说:“多谢二位弟弟的挂念。如今你们回了京城,我们兄弟三人也可以时常见面了。”
肃王与怀王皆是笑得灿然,然而笑意却不曾达到眼底。
在魏祯被册封为太子后,他们二人就被打发去了封地。说的好听是要他们去体察民情,实际就是将他们无情地踢出局去。
同样是经过一轮又一轮淘汰而留在宫中的嗣子,凭什么他魏祯就能被封为太子,而他们就只能去封地做一个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
这一回被圣人征召入京,他们一定要把握机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边肃王和怀王各有盘算,魏祯的思索也没有停下。他不解圣人为何将早已就藩的肃王、怀王召回,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圣人不快?
看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继续盯紧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弟”了。
一边欣赏宫中歌舞一边享用美食的楚渺渺的目光无意中被魏祯吸引住了。明明是过年的快乐日子,眼前又是佳肴又是佳人,怎么还能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呢?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在她的印象中魏祯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特别高兴的时候。一想到这个,楚渺渺的面上自然流露出几分怜悯的神情。
人活成太子这样也很辛苦吧,很少有真正高兴快乐的时候。
一舞毕,圣人向几位节度使笑着说道:“你们多年未曾进京了,此番不如在京城多待一些时日。朕也预备着要为太子兄弟三个择门好亲事,观过礼之后再走也不迟。”
这话就是表明圣人对他们几人恐怕另有安排了。即便是心中有不同的想法,此时也不好有所表达,只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听到圣人要为他们兄弟择亲时,肃王与怀王都流露出几分激动,唯有太子殿下依然面无表情。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太子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那对面角落里的清丽娇俏的少女身上。
*
宫中的烟火表演结束后,宴席也到了尾声,除豫王府外的其他大臣们都三三两两地离宫回府了。偌大的清远殿很快又恢复了它原本空荡荡的模样。
除夕守岁是年节的传统,宴席散后圣人带着皇后和豫王一家人同去了太后宫中一起守岁。才从封地回来的肃王与怀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圣人皇后亲近的机会,立马表示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守岁,态度那叫一个亲热。
本来也要离开的楚渺渺注意到太子殿下慢悠悠地落在了后面,鬼使神差般地凑到了魏祯身边,望着正乘进暖轿中的肃王与怀王,出言道:“那两位王爷瞧着同圣人亲热极了,反倒显出您的态度冷淡。您这样不会怕圣人不高兴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渺渺主动来寻他说话,且言语间多透出关心的意味。原本笼罩在魏祯心头那层阴霾好像被夜风吹走了一样。
他弯起唇角,语气中也不自主地变得轻快起来:“圣人在你心中就这么肤浅吗?”
楚渺渺一惊,赶紧去望圣人是否已经乘进了暖轿中,生怕方才魏祯那大不敬的言语传进圣人的耳朵里。见仪仗的最前端已经开始移动,楚渺渺才敢松口气,再看向魏祯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埋怨。
“殿下,我是得罪了您,可我也在努力弥补了,您没必要这样害我吧?”
楚渺渺幽怨的眼神引得魏祯轻笑出声:“不必担心,圣人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
您如果也是胸怀宽广的人那就更好了。
然而心声归心声,楚渺渺到底是没有那个胆量宣之于口,只随意敷衍了一句:“那可真是太好了。”
“圣人不会因为他们二人的亲热态度就改变对孤的看法,同样也不会因为孤的态度不同而心生不满。圣人的心中始终有自己的一杆秤。”
楚渺渺应和着点头,从发间垂下的珍珠流苏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流苏末端坠着的雨滴状朱红琉璃在月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彩,轻轻地摇摆着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
“总之他们不会影响到殿下那就太好了。您去长秋宫守岁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少女娇美的笑靥映在魏祯深沉的瞳眸中。
“啊,对了,有句话差点忘记了。”少女眉眼弯弯,透出三分俏皮,“新年快乐,太子殿下。”
少女声音轻快,嗓音清亮,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为有力地撞破了他的耳膜,像撞钟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的心上,震得他微微发懵,一时乱了思绪。
他只知道楚沧浪夫妇走了过来,同他告辞后带着楚渺渺一起向暖轿走去。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出声唤住了楚家人的脚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为什么会觉得肃王、怀王不会影响到我是件好事?你为什么说‘太好了’?”
魏祯的目光紧紧锁在楚渺渺的身上,手掌紧握成拳,微微泛白的拇指指甲嵌入皮肤中。
注意到太子异样的目光,楚沧浪夫妇双双看向一脸茫然的楚渺渺。
“啊?”
能有什么为什么啊?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但看太子这模样,这种真实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搞不好还给了他机会在小黑账上多记她一笔。
于是楚渺渺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慎重回答道:“殿下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我怕他们暗中搞什么小动作对您不利。”
虽然楚渺渺觉着“光风霁月”这样的词用在太子身上听违和,但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说一些违心的话语。
这话其实说得也极不妥,楚沧浪秀气的眉毛都要纠结到一起去了。这话要是让肃王、怀王知晓了,只怕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也可以这么说吧……”
她其实是这个意思吗?楚渺渺本人也有些糊涂了。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魏祯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灿如冬日暖阳,春晓之花,摄人心魄。
美人在前,楚渺渺的神色却一言难尽。她也很想真诚地问一句: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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