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亥日,刘玠带着连翘来到风月酒坊。
灯会一别,两人重聚。冉掌柜听说贵客,亲自带着刘玠坐到雅间里去。说起上回,萧承徇也是坐在同一间。她这才知道原来那次萧承徇竟空等了她一夜,心底生出些不明之喜。
萧承徇只身赴约,在大概隅中时露了面。
站在屏风后看去,那人似是等久了陷入浓睡,盈盈一握的纤腰慵懒垂向漆黑发亮的案面,倒映玉脸皎洁。赤带乌发,堕马髻低拥在一肩,月白色大袖被风吹起,惹得皓腕频移。临水照花,别有一般风韵。
和那日他偷见的一样,美得摄人心魄。
美人睁开娇憨睡眼,朦胧间看有人驻足欣赏自己的睡姿,淡淡愠红了脸:“六殿下倒是有偷看别人睡觉的癖好,每次都不出声。”
“搅人美梦,并非君子所为。”
萧承徇心安理得地坐下。二人围在案前,一左一右,坐姿挺拔,成山峰对峙,气势惶不多让。
“殿下应该会六博吧,我们玩一局?”
刘玠双手递去竹箸,看起来恭顺又温婉。萧承徇接过,摩挲着手中竹箸,皮笑肉不笑说:“博弈如权势竞逐。女公子喜欢博弈,将朝堂当作这盘棋,却想简单了。一步错,步步错,一子输,局局输。你的对手,不会放过任何破绽。”
他大手一挥,将竹箸投在棋盘中央,行棋。
刘玠轻松应对,笑曰:“如此,那不输就行了。一步赢,则步步赢。”
萧承徇神情自若,笑意凛然。刘玠的运气稍好些,迅速拿下一子,歪头得意地挑衅。
刘玠向他发问:“论对朝局的了解,我当然不比六殿下,还请殿下要而言之。”
萧承徇未停下手中动作,像是在谈论家常便饭般轻松自在:“我朝立国六十余载,拨乱世,反诸正,治大于乱,利多于害。唯成平三年全氏之变,政柄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陛下宠幸全氏致朝纲败落,难辞其咎,于是百官联名上书,请求太上皇重返朝堂,匡扶社稷。此后,朝中便一直龙虎交争,三分鼎峙。太上皇、太子、大司徒,各成一派。”
“此言差矣。”刘玠不怀好意地反驳,“六殿下似乎是漏了一个人。都说他三分天下独占二,若是要说比权量力,不提他怕是不妥。”
“我的就是太子的,何需单独提这一句。”
萧承徇自始至终都以东宫的名头行事,他与萧承珽兄弟同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独谢潜这支似乎只唯萧承徇马首是瞻。谢潜为漠北名将,战功赫赫,将鄀、轶两国之地尽数收入大成朝版图中,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万户侯,手握重兵。如此,漠北军政尽归于萧承徇之手。
刘玠继续问:“那三公九卿又如何看待当今局势?”
“三公之中,大将军王喜因平定全氏有功,擢为大司马,是我大成朝武将之首,受太上皇重用;大司空何善琰是父皇为太子时的太傅,可惜年纪大了,经常称病不朝,父皇靠不上他;至于你阿父大司徒,也就是本朝的丞相,地位如何而来你都清楚。当年可是父皇提拔的他,深受皇恩,却并不效忠于他,他心知父皇势单力薄,有意讨好太子,为刘家铺后路。算是个识时务的。”
刘玠并不恼怒,抿嘴微笑:“你想说我阿父是墙头草?”
“墙头草又没什么不好。”萧承徇伺机嘲讽,“这样复杂的局势中,得亏你阿父是个墙头草,懂得审时度势,这才一步一步从一棵不起眼的杂草,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而今俯视群臣,有何不可?”
刘玠不屑于争辩,也无心替刘济不光彩的过去做掩饰,眨着眼睛套萧承徇的话:“要像殿下所说,那三公之中,竟无当今天下可用之臣,实在令人叹惋。何不早些传位于太子殿下?”
刘玠只顾着听萧承徇分析局势,棋已经滞了半晌,萧承徇伸出一根指头,直指她手中的竹箸。
刘玠投完,他才说下去:“传位,哪有那么容易。想当年,父皇即位便是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才顺利坐上龙椅。太皇太后为了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在后宫排除异己,杀了不少妃嫔皇子。那些存活下来的诸侯王怎么能不怀恨在心,就算去了封地也时刻盯着长安城的动向。眼见太皇太后快不行了,都想借奔丧回长安报仇。”
“为此,太皇太后精密筹谋,先是秘不发丧,而后让父皇立即承继大统,以喜掩丧。按照我大成的规矩,天子即位,他的兄弟都要即刻前往封地,不得再逗留于长安。这些子孙都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自然听从她的话,愿意前往封地去牵制那些野心勃勃的叔伯们。自此,大成朝才保得一时太平。”
政权交替之时最为凶险。刘玠为大成子民,对于太皇太后的逸事有所了解。本朝太后、太皇太后常有把持朝政之事发生,但女子掌权,猜忌与怨怼,也就更盛。那些诸侯王岂愿意看到她在长安城呼风唤雨,对于自己的兄弟萧遂,以及侄子萧知远,早就有不臣之心。
这并不是说萧知远即位后,那些诸侯王就俯首称臣了。全氏之乱横空出世,大成国差点改姓,他的威望大不如前。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初助太皇太后稳定天下的皇孙们也成长为诸侯国国君,他们励精图治,聚拢民心,野心勃勃地随时等着分一杯羹。
国政,朝政,均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而家事里,萧遂、萧知远、萧承珽,三人的关系是君臣,也是父子,比寻常人家更加复杂。萧遂从小就偏心萧承珽,只因为萧承珽最有高祖之姿,又最听萧遂的话。涉及权力,萧遂和萧承珽未必是一条心。太上皇正在朝堂上如日中天,萧知远有天子之名,实权却为他所有。倘若萧承珽登基,他就得再一次退居长阳宫。又怎么能容许萧知远轻易传位于萧承珽呢?
“我明白了。”刘玠若有所思道,“你之所以这么护着太子,就是因为知道,太上皇对太子不仅只有祖父之慈,更有天子之怒。如果不在太子登基前打破如今的局面,他就会如当今陛下一般成为傀儡。你想让我阿父辅佐太子,为他添几分胜算,一同对抗太上皇。然而,兔死狗烹。若是有一日你真的达成这个目的,下一步就该是我刘氏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对他敌意不减。萧承徇无谓地大笑:“你阿父会想不到这一点么?不管最后太子与太上皇谁能占得先机,你们刘氏都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事实就是如此,皇权争斗,你们,不过是牺牲品而已。”
刘玠语塞,他说的是没错。
“唯一的办法,其实你阿父也想到了。那便是让你成为太子妃。如若你能够得到君宠,生下皇子留下一系血脉,那么刘家就可以急流勇退,等风平浪静之时,再徐徐图之,或许,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萧承徇忽然放下竹箸,绻起眉眼:“你输了。”
思忖得正投入,刘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没有子儿可以走了。
她端起手臂,拜了拜:“愿赌服输。”
“那我便问了,你与宁华想要做什么?”
萧承徇正襟危坐,一双眼促狭地眯着她。对于自己想知道的,他从来不肯放弃。他将竹箸随意一掷,稳稳投入盒中。收势,将手放回到腿上,显得很认真又很有耐心。
刘玠坚定地注视着他:“我,想要替全氏平反。”
萧承徇话语里冷了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殿下一定在想,我为什么非得做这件事。我多次试探过宁华,感觉陛下和她的态度不像是与全氏有隙,也许当年那场宫变另有隐情。”
“此事已盖棺定论,太上皇和陛下不许有人提。”
“越是遮掩,说明此事也有问题。正是因为没有人敢去查,所以,才更加扑朔迷离。”
萧承徇冷眼看她:“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你还不清楚,全氏谋反当夜,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血流成河,一夜之间,羽林卫都快死绝了。我也曾派人去找过幸存的羽林卫,他们后来不是死了,就是不知去向。”
“这么说,六殿下其实也怀疑过此事?这样就更好了,说明我和殿下的目的很一致。”刘玠愉快地笑说,“我原本只是想拉拢宁华公主。虽然她被妍华和澄华踩在脚底下,但太子殿下却对她没有成见。倘若将来登基,必定不会让妍华僭越成为长公主。宁华公主可效仿前朝,以长公主的权势,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到时与刘氏互为表里。不过若是可以通过替全氏平反,无需等到太子即位,宁华公主亦可重振家风。”
“你不是将你和刘相分得很开吗,怎么想起来为他筹谋了?”
刘玠摇头:“我这是在为自己谋。刘氏一族向来听从我阿父的号令,是因为阿父有权有势,倘若我也能建功立业,那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受我驱使。等我有了自己的势力,那阿父就奈何不了我了。我想告诉他,无需联姻,女子亦可做到想做的事。”
“好一个为自己谋。就不知道,你要怎么谋了。”萧承徇觉得很是畅快,今天与她一席话感觉收获颇丰。有这样的气魄和胆识,若是男子,他必将她招入麾下。他久久地注视着她,期待她再次给他惊喜。
刘玠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信心十足道:“曾经戍卫皇宫的羽林卫士确实不好找,但不是还有几个人在这长安城里吗?他们可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
“你是说,大将军王喜?”
“不错。王喜在全氏之变以前,还是个不起眼的关都尉,太上皇虽得知全氏即将谋反,但没有军队可号令,送密信予王喜,命他埋伏在皇宫中,诛杀了全氏。王喜因此平步青云,做到大将军一职。他可是全氏之变的亲历者,从头到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可王喜是太上皇的人,他不可能见你。”
刘玠掩袖而笑:“见不见我,可不是他说了算。”
萧承徇听罢会意,原来她早就已经想好主意了。
明日休沐,黄昏刘济就会回到刘府。与宁华谋,与萧承徇谋,都不能够被刘济所发觉。不然,计划很有可能胎死腹中。
刘玠走出酒坊,在门口拜别萧承徇。
“殿下。”
萧承徇回头。
刘玠亭亭玉立地站在马车边,引过往行人偷觑。她目不斜视,定在他的脸上,笑言:“我与殿下的命运,今后就系在一处了。可不要再说什么轻易认命,因为你现在的命,是你的,也是我的。”
萧承徇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头:“什么系在一处。我怎么记得,不久前,有人还想让我死在这里?”
两人同时看向那屋檐,那里已经空空荡荡。
被他的玩笑所戏,刘玠低着头羞涩地浅笑:“这叫不打不相识。”
萧承徇解颜而笑,似寒冬过境,冰融雪消般亮堂。
他伸出手。
刘玠打量他的动作。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拳抬到腰际,看了就知道他想要将刘玠扶上去。以往做这件事的都是连翘,不过今天出行,两个人都是单刀赴会,除了车夫,刘玠并没有带其他人。
她和羞搭上了萧承徇的手。掌心的温度,蔓延到萧承徇那冰冷的手背上,很快褪去。
系在一处……萧承徇目送她离去,脑海中还回味着她说得这句话,笑容停滞。试想他的命运不过迟早的事,而她不该如此短命。
等到这件事结束,他会亲手将这条绳子解开,他们两个人,终究不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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