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灯会初遇

从酒坊到皇宫,两匹快马一路畅行。到了建章宫上了步辇,两个身着玉带的男子迎面而来,在辇下嬉皮笑脸地问候:“承徇,你到哪里去了?我和承祈正要找你呢。”

“三殿下,四殿下。”

谢潜朝二人行礼,萧承徇则连辇都没下,继续朝自己的玉英宫行进。

萧承颖和萧承祈追着步辇道:“你听说了吗,今日刘济之女当街喝退戍北军,简直威风八面!我和承祈正想着有什么理由能去一趟刘相府上,亲自领教看看……”

“三皇兄——”萧承徇忽然停下,漫不经心地回应,“你俩一没军功,二没封王,刘济身居相位,势倾朝野,连父皇都要给三分颜面,岂会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两个斗鸡走狗之徒?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他带着谢潜离去。眼见追不上,萧承祈气喘吁吁道:“竟敢如此羞辱我们!明明我们二人皆为他的兄长,以后应当拿出点兄长的气魄,不能再这样卑躬屈膝下去了!”

“你懂什么。”萧承颖瞥了他一眼,“他出身卑微,如今在前朝却锋不可当,天下三分他独占二。就说他那心腹谢潜吧,手握重兵,是实打实凭战功封的异姓侯,食邑万户,可世袭五代之久。你我与之相比确实无所建树,将来父皇百年之后,想得块肥沃的封地,还得指望他。我劝你切勿惹他。”

萧承祈点点头,只好愤愤咽下这口气。

萧承徇的步辇还在朝玉英宫行进。谢潜在旁问:“三殿下和四殿下不会真要去刘相府上吧?”

“放心,刘济看不上他们俩。他要的,是太子妃之位。”

谢潜面露担忧:“殿下真打算让刘氏女做太子妃?此举虽可一时襄助太子巩固东宫之位,可刘家也会因此势力更盛,之后想要除去恐怕难上加难。”

“他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我不会让他威胁到承珽,如若生变,随时可除。”

“您与太子殿下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

谢潜见他成竹在胸似早有部署,不禁钦佩。可惜,他这位主君杀伐果决,却丝毫没有称帝之心,始终坚持要将自己的好兄弟萧承珽扶上宝座。此间兄弟情意在天家子弟中简直少有,不由脱口而出。

闻言,萧承徇似有所动。

他幼年丧母,是魏皇后将他收进宫中抚养,萧承珽为魏氏所出,二人在膝下一起长大,一直将他当做最亲近的兄长,如一母同胞视之。

若仅仅这样,萧承徇还不会对萧承珽如此效死。让萧承徇如此坚定的,是前世在被诬陷谋反之时,萧承珽为他求情的动人之举。他不惜自戕为他求情,险些丢了性命。萧承徇最终仍以亲王之仪厚葬。

他没能改变萧承徇的结局,但萧承徇却看到了他的真心。

这一世,他无心再危言危行,一改此前温良忍让,锋芒尽显。为自己不再任人宰割,更为的是报答萧承珽的真心,他一手为东宫建立势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其实殿下若想娶妻,也未尝不可。”谢潜仔细思忖,“只是这人确实得精挑细选,既可为殿下助力,又要与您性格合得来。今日刚巧是灯会,不如殿下去探访探访,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萧承徇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不知他是何意,不过么……

“说的也是,走吧,今晚一起去。”

却说相府,刘玠当街斩杀战马喝退戍北军一事传回府内,家仆家婢都严阵以待,认定女公子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远远听到马蹄,刘玠的车驾随之到来。刘济上前迎接,顺着她的藕臂细细端详,十年未见的女儿早已从骨瘦如柴的小女童长成冰肌玉骨的大美人,面容如春日绽放的早绯红桃,娇艳宜人。黛眉绮丽,双靥霞飞,就像壁画上的神女,翩然走入凡尘。

家仆全都惊叹不已,这哪里有传闻一点彪悍,遂将传言抛于九霄云外去了。

进门寒暄数句,刘济想到今早的事,还是出口提点:“今日是否过于招摇?戍北军出言不逊固然不知死活,可你不依不饶,实在有失体统。”

“阿父,我这也是在维护您的颜面。”刘玠劝说他,“女儿初来乍到,若不出头立威,要是落得个好欺负的名声,到时该如何自处?”

“好欺负?”刘济冷笑一声,“你是我刘济的女儿,谁敢欺负你我定不会放过。以后只管告诉阿父替你做主!”

刘玠笑笑,此事暂过,乖巧地适时开口,“对了,今日街市上似乎有灯会。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庆典,阿父可否允许女儿出去开开眼界?”

刘济想她久居长安之外,顿生怜爱:“自然可以。”

“多谢阿父!女儿定早去早回。”

刘玠喜不自禁。重生前实在是过于拘谨,为了所谓的好名声她从不去那些市井之地,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去见自己没见过的一切。

没错,她要将失去的全部夺回来,不再看人眼色,在天地间自由驰骋……

灯市如昼,上元夜的长安城光彩夺目,歌声融融。长街被霞火掩映,游人皆提着灯盏穿梭其中,大街小巷的流光往来逶迤,应接不暇。正是欢游一整夜,灯暖几逢春。

吆喝声响彻整条街道,敲锣打鼓的,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刘玠怀念地四处游览,不觉被人流推搡着,行至一富丽堂皇的酒坊门口。

风月酒坊。刘玠对此处有些印象。此酒坊在长安城颇负盛名,达官显贵皆喜欢汇聚于此寻欢作乐,可日进万钱。

“各位,月圆之夜,我们风月酒坊特地准备了惊喜,与去年一样,以对弈为题,胜者可得琉璃花灯一座。”

即使以女子之身大方招揽客人,酒坊的掌柜冉氏也丝毫不怯场。侍者哗啦一下揭开薄纱,琉璃花灯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谁若能赢得,那便算是得了今夜的头彩,取一个“一举夺魁”的好兆头。

就凭这个寓意,刘玠就足够心动。一举夺魁……没错,她此番回到长安,就是要一鼓作气彻底将她的命运颠覆!

“今夜第一位擂主乃是去年夺得花灯的靳公子。”

顺着冉掌柜抬手,众人看向身后二楼上,那人走出屏风,作了个揖。

“想要夺得这盏花灯,需与他对弈一局,倘若胜了便可坐上他的位置,成为新的擂主。直到无人再敢出战,留在这台上的便是这花灯的主人。”

说话间,东西已备齐。原来在一楼,冉掌柜为了让众人围观,特地设了一道墙,墙面上是一张棋盘,对弈的一方坐在楼上,一方坐在下面,所落的棋子,皆由侍者通传,复原在这墙面上。

“那么,今年的灯会棋赛,正式开始!”

锣鼓一响,花灯被人缓缓升至屋檐顶,静静等待着今夜的主人。挑战之人前赴后继,且来势汹汹,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擂主交替数回,逐渐愈战愈勇。刘玠看了几局,觉得无趣,可若此时出去挑战,怕是要上去坐一整宿,因此不紧不慢地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这位公子棋艺真是了得,已经一连拿下十人了。”

“是啊,我看今年的棋赛是要提早结束咯。”

等到子时,周围的看棋人开始议论,刘玠就知道该她出场了。一抹芳尘走出人群,缓缓落坐,将黑子摆进棋盘中。

墙上的黑子有了动静,观棋之人却没了声响,都暗暗打量她的背影。她今天为了不引起注意穿得素净,只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秀发。看举手投足,深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会一点棋艺也属正常。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众人马上无地自容。这哪里是“一点棋艺”,分明是无可匹敌!

“这位女公子好生厉害……居然就这么赢了!对方也输得心服口服啊!”

没过多久,那楼上的人就乖乖让出了擂主之位。

昏昏欲睡的连翘被叫好声惊醒,刘玠不疾不徐走上楼,以眼神示意她跟上。连翘会意,冲楼下喊:“这花灯我家女公子势在必得。劝诸位别在此处浪费,不如散了,我们也好早些回府去。”

应战者忽然多了起来,争着要与她一决高下。这正是她出言相激的目的。可惜的是,这些无名之辈终究没能让她尽兴。指尖纵横,轻而易举就将对手杀得片甲不留。

观棋者看得痛快淋漓,时不时为刘玠喝彩。就连冉掌柜亦忍不住颔首赞赏。这么多年,她倒未见过如此威风的擂主。

连翘忽然走过来,与冉掌柜说了几句,得了应允就去前头摆下阵:“这个珍珑棋局是女公子苦思冥想得来的,若有人能破之,女公子愿与之一战。”

众人虽觉她气焰嚣张,却无话可说。上前研究墙上棋局的,无不仰天长叹,拂袖而去。

就在此时,一人走到案前,悠然坐下:“此局,可破。”

刘玠刚刚支手憩下,听到这话,觉得不可思议。

这珍珑棋局实则是她在九思山上棋谱里寻来的,她研究了数年才续了十步!按捺住对此人的钦佩之情,她迫不及待地要与他一较高下。

周围看客皆眉头紧锁,局势扑朔迷离,惊叹声,犹疑声此起彼伏。每每当众人觉得山穷水尽,却总能峰回路转,看得人惊心动魄。

站在一旁的连翘并不懂棋,目光只得在刘玠指尖和棋盘往复。看到落下,便大舒一口气,得意地向下张望,听到黑子又落了,立刻愁眉苦脸起来,神情简直比局势更加精彩。

此人倒有几分意思。刘玠轻笑,世上的弈者分为两种,一种是求胜心切,步步紧逼,直至对手陷入绝境,另一种是老谋深算,慢条斯理,野心勃勃地坐等一网打尽。

毫无疑问,这两种人都以胜局为目的。

但现在,刘玠却看不透此人想要什么。至少,他不全为赢。

漏壶慢慢浮起,两人来回已一个时辰有余。

真是棋逢对手!她从未有过这般淋漓畅快之感,欲求今晚杀个痛快之时,天公却开了个玩笑。

“下雪了!”

零星几处声音转瞬间纷纷扬扬连成一片。观棋者落荒而逃,雪染白了窗外的万物。

一盘好棋戛然而止!这样难得一见的对手,莫不是要这样泡汤了?刘玠心中一紧,急切地去屏风外寻找他的身影。

从二楼往下望去,四围彩灯映照。即使坐着,也如瑶台玉树傲立。山似玉,玉如君,玄袍披风与棋子一色,给白茫茫大地点缀浓墨重彩的一笔。扑簌簌的雪遮住他细长的眉眼,刹那间,漫天风雪都失了颜色。

冉掌柜命侍从送伞。他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身后的另一人为他撑开,身上的雪才慢慢停了。

这个人是……

听到远处的打更声,她慌忙回神。天色发白,想起出门前与刘济说好早去早回,急急忙忙带着连翘扬长而去。

冉掌柜阻拦不及,即刻叫人把一楼的人请上来,不好意思道:“既然那位女公子已经离开,那这灯就属于您了。”

“棋没下完,岂能说已分出胜负。”

他并无夺取花灯之兴,当即就要舍之而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瞄见那桌上最后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黑子的包围圈内。只这一子,就让那些白子全都焕然有了生机。

“我改主意了。”

他勾起嘴角,命人即刻去取走花灯。刚迈出一步他便觉察到不对劲。

原来如此。这下,他知道为什么她如此轻易放弃了。

“便宜那人了!”

马车里,连翘捶胸顿足,不快地说:“我看他根本不是女公子的对手!这下好了,你这一走,花灯只能归他了!”

刘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反倒一直静静看着车窗外。

“你放心,那花灯,他拿不走的。”

“为什么?”

刘玠叹了口气。

“一个死人……要如何拿走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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