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跪在晟辉殿前已经足足八个时辰了,正午的烈日悬在头顶炙烤着他。
八个时辰茶饭不进,眼下又顶着最烈的日头,他实在是吃不消了,额头、两颊的汗连珠般滚落。但他就是不想让他的父皇看到他服软的样子,哪怕是此刻已经接近虚脱,还是挺着腰板。
周遭的细碎声响远远近近交织在一起笼罩在他四面八方,但没有哪样声音哪句话真正飘进过他的耳朵。他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凝神聚气,与世隔绝,好多坚持一会儿。
终于,刑场前方赶来的的宫人打破了他心中的平静。
“殿下!殿下!”是椿儿的声音。
太子闻声这才睁开双眼,扭头看向飞奔而来的椿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目不转睛一路跟随椿儿来到她跟前。他在等结果。
椿儿是一大早就到了刑场等着,等有了结果,便第一时间来通知他,好让太子能早些起来回宫休息。
她来到太子跟前,急急忙忙往地上一跪,小脸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殿下,可以起来了,快起来吧,奴婢搀您回宫。跪这么久,让奴婢好生心疼。”
说着,椿儿伸出双手去搀太子,太子怔怔地看着椿儿的双手,稍稍皱眉,迟迟不肯动身。
眼下的平静让太子不安,没有人闹,没有晋王闯刑场救人的消息,也就是说……
太子缓缓抬眼问椿儿道:“犯人斩了?”
椿儿笑盈盈地道:“可不是嘛,否则奴婢怎敢来扶您起来。要我说这犯人子时就该斩了,不不不,该抓来时当场就斩了,省得我们家殿下受罪。”
太子闻言瞳孔一缩,连忙起身,但膝盖跪久了使不上力劲,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椿儿见状赶紧上前搀住太子:“殿下您慢些,轿辇就在门口候着,还得委屈您走几步。”
没有多说,太子表情凝重的被椿儿搀扶着走到了轿辇旁,满脑子都是苏沐为何没有成功救下周子煜,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没救下周子煜于他倒是无关痛痒,但对苏沐来说恐怕是晴天霹雳,得立刻赶过去。
于是太子上了轿辇后不回东宫,立刻掉头去往刑场。
苏沐喊过“刀下留人”后听见众人一声齐叹。他心下一紧,连忙抬头向刑场中心望去,只见刽子手手中的刀已经落地。
怎么会这样……人……人呢……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周子煜心里开始慌张,心脏不停的狂跳,下一秒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朝前一抓,想要运用刚学会不久的咒力将刽子手手中的刀夺过来,但距离太远苏沐使不上力,那刀仍然在刽子手手中握着。
紧接着,众人开始欢呼,口中叫着大快人心。
等等……等一下……你们弄错了……
惶恐扑面而来,令苏沐一时间呼吸急促,心里发毛发慌,一阵阵冷汗袭来,不消多时便把发丝沾湿。
他开始不顾一切的推开人群,强大的意念促使咒力发动,所经之处,人群如同船过湖面推水般被拨开,此等动静终于惊动了断头台旁的晋王。
表情复杂的晋王凝神抬眼,目光追随这个能凭空拨开人群之人,片刻后近在咫尺了才知是苏易安。
“易安?!你到这来做什么?”晋王立刻上前,到人群的最前排去迎苏易安。
苏沐冲出人群,第一眼看到的是晋王,但他目光没有多做停留便立刻转向晋王身后搜寻周子煜,却被一大片血红冲撞了视线,下意识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顺着这一片刺眼的血红,苏沐看到了周子煜那张乌青的脸,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随着他的头颅滚落在距离躯体一米远的地方。而他的躯体,就静静地躺在刽子手旁边。
这一幕对苏沐的生理和心理同时带来巨大的冲击。他突然哽住,钻心的疼痛袭来,脑袋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耳鸣接踵而至,随后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晕眩,眼前画面开始渐渐暗下来直至完全黑暗。但他还想努力站稳,不顾眼前发黑,硬着头皮踉跄向前走了两步。
晋王见状,立刻伸手扶住踉跄的苏易安,扭头对身边的侍从道:“快拿水来。”
被搀住的苏沐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瞪圆了双目扭头过来看了晋王一眼,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厌烦。随后一把将晋王递过来的茶杯掀翻,挣脱他搀扶的双手,踉跄几步扑倒在周子煜残破的遗体前,看着沾满双手的鲜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苏沐浑身颤抖,声音微弱带着哭腔,“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可以救你……你本来可以……”渐渐的泣不成声,已经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看见苏易安如此反应过度,晋王不禁双目一沉,抖了抖方才被泼在衣袍上的水渍,冷冷道:“你早就知道他是周子煜是吗?”
苏沐怔怔的看着周子煜的脸,双目空洞眼泪却在不断的流:“……你现在满意了吗?”
晋王闻言眉头一皱,语气激动起来:“为何?究竟为何?为何我身边的人都要背叛我?!我平日带你不薄,为何要联合这个罪人来加害于我!!!”
苏沐怒不可遏,起身将手中的几页证据重重砸在晋王胸口上:“根本没有人背叛你,是你自己蒙了双眼不远去看真相。你找不出杀害你母亲的真凶,就逼自己相信周子煜就是真凶,将他和他的族人赶尽杀绝!你以为这样庄妃就能瞑目吗?你以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过一些吗?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真的相信周子煜就是真凶,打心底里相信?!”
证据砸在晋王胸口后散落在地上,晋王一脸严峻地弯腰拾起来,一页一页翻看,越看呼吸越急,眼眶逐渐泛红:“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当时查过了……根本没有这些……”
苏沐气到发抖:“有人不想让你查到,你自然查不到!!!”
晋王呼吸越来越急,他看着手中证据,又抬眼看周子煜遗体,忽然觉得心口绞痛,发疯一般双手握住苏易安肩膀剧烈摇晃:“为什么不早些给我?!现在人都死了!!!我看到了又有何用?!?!”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了苏沐的心脏,一时间痛得他浑身无力,任由晋王猛烈摇晃,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把证据给晋王……都怪我,思虑过度,这件事原本就无法两全。要救周子煜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却还在想着保全自己,结果最后把他命都丢了……
苏沐越想越悲痛,身子软的像个没有提线的木偶,面无表情地仰着头望着天,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说话啊!!!”晋王歇斯底里的怒吼,仿佛只有将所有的错归结于苏易安,自己才能解脱。
苏沐缓缓低头面对愤怒的晋王,双目通红,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
晋王闻言崩溃,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像个无助孩童一般嘶吼哭泣:“煜哥哥——!!!把我的煜哥哥还给我——!!!”。
苏沐看着此刻心痛欲裂的晋王,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一幅画面:
画面中年幼的晋王灰头土脸,抱着一个蹴鞠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口中不停的喊着“煜哥哥……煜哥哥……呜呜呜呜……”
这时,同样年幼,只是稍比晋王年长几岁的周子煜连忙跑来,将晋王搀扶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擦了擦眼泪安抚道:“别哭,是不是你皇兄又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打回来!”
幼年晋王闻言吸了吸鼻涕,嘟着嘴摇摇头道:“别去,就算打赢了父皇也会因为以下犯上处罚你的。”
幼年周子煜咧嘴一笑,摸摸晋王的脑袋道:“我们小王爷那么懂事,将来一定大有可为!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我们是男子汉,男子汉不哭鼻子。走,我让小厨房给你弄烧鸡吃。”
幼年晋王又吸了一下鼻涕,点了点头,牵着周子煜的袖子跟着他渐渐消失在苏沐的视线里。
很明显,这一幕是晋王此刻心中所想。至于自己为什么能看见,苏沐也不明白。但看过之一幕后,他的心更痛了。自责、愤怒、悲伤、怜悯和共情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处在崩溃边缘。
这时,晋王的哭喊声忽然止了,他愣愣地看着周子煜遗体,忽然爬过去将他的头颅捧起,又捧着头颅爬到躯体旁边,拼命将周子煜的头颅往脖子上凑,想把头接回身体上,口中魔怔一般喃喃念着:“拼起来就好,拼起来就好……只要尸体是完整的……就能用咒术把魂魄喊回来……只要是完整的……只要是……完整的……”
眼看着晋王疯了一般在地上拼命拼凑周子煜的遗体,苏沐的心如千刀万剐一般剧痛。他上前阻拦道:“你别这样,让子煜兄静静的去吧!”
晋王一把将苏易安推开,歇斯底里地吼道:“别拦我,我要他活过来!!!我要他活过来!!!”
苏沐被推搡后坐在血泊之中,心口的痛渐渐越来越剧烈,他意识到不对劲,这种痛和上次在太子屋内发作时一模一样。
苏沐心口剧痛渐渐蔓延全身不得已蜷缩在血泊之中,痛到难以忍受不禁痛苦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再度出现了苏易安的脸,那张脸邪狞地笑着,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着:“愤怒,怨恨,痛苦!你不必忍耐,释放出来。是谁?谁是罪魁祸首?是谁让你如此愤怒,如此痛苦?杀!杀!杀!杀了他们!把他们统统杀光!!!”
“不!不!!!啊啊啊啊——!!!”苏沐心智逐渐被他心中这个邪恶的苏易安侵蚀,但还在努力抵抗,“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邪恶的苏易安在苏沐脑海内越来越清晰,最后张开双臂将他环抱:“我就是你,最真实的你。”
下一刻,苏沐剧痛消失停止了哀嚎。他缓缓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那把周子煜生前赠予他的短剑。拇指一拨,纤细如钢针一般的剑身从雕着精美花纹的剑鞘中弹出,“咻”的一声倏然飞出,以迅雷之速穿过了那名刽子手的喉咙,带着一丝残红飞回剑鞘之中。刽子手随着一声清脆的短剑入鞘之声轰然倒地。
在场所有人忽然慌了神,大喊着杀人啦,快跑啊,开始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正在拼凑周子煜遗体的晋王这才闻声抬头,眼角挂着泪痕。
只见苏易安缓缓翻起双目,一双通红的眸子似要渗出鲜血一般,与晋王目光相接的一霎那,忽然勾起一遍嘴角,邪狞地一笑:“凶手。”
晋王怔然抬头望着眼前的苏易安,目光闪烁,下一秒站起身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易安你回来了!我好想你……煜哥哥不在了……幸好你回来了……”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
但此刻的苏沐的却没有对晋王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而是默默将手中短剑出窍。短剑飞出绕到晋王身后悬浮着,旋即悄无声息的倏然刺向晋王后背。与此同时,苏沐用力将晋王推开,嘴角仍旧斜斜的笑着,如同一个冷血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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