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黑色的大地上,朱红血作河流,蜿蜒流淌着被泥土饮噬。摧折的军旌相支拄在横累的尸体间,暴丧的遗骸孤独留驻在荒芜的死寂之中。

马蹄声隆隆地远去,旌旟飞驰着逐渐沉下,成为空旷地平线上唯一移动的微尘。

非是微尘,是沾血的屠锋。

少年人推开残骸,从土穴中重新驱出那辆小小的軿车,诸葛均从车里钻出来,低低问:“走了吗?”

“走了。”他声音很轻,诸葛均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他,诸葛亮面色白得吓人,冰凉的手隔着丝绵夹衣握住诸葛均的小臂,点点寒意沿着臂骨渗入心里。

鹫鸟硕大的翼遮了如血的残阳,阴影罩上了軿车前的骖马。诸葛亮眉头一紧,推着诸葛均进了车,自己坐到御者之座上,执了革缰甩开长策,骖马便不得不再度喘着气疲惫地奔跑起来。

那硕无朋的大鸟慢慢追过来,诸葛亮剧烈呼吸,紧紧盯着鸟翼落下的阴影,提了提气,没回头,唤季弟:“均儿。”

“没有弓。”诸葛均探出头来,他知道仲兄要做什么:“弓在季父车上。”

诸葛亮沉默的吐了一口气,道:“帮我想办法折一段旗杆,或者拾件兵器。”

“我不能停车。”

诸葛均依言挑开车帷,晃晃悠悠爬到车箱外,拽住车辅便试着探身出去。十岁孩子爬得不稳,诸葛亮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拽住他腰带。

探出车外的孩子实在是个易于攻击的目标,鹫鸟俯身下来了。诸葛亮心弦骤然绷紧,接下来的动作已经全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拽着革缰倏然从车上立起来,马感受衔镳拉扯放慢了脚步,诸葛亮便立刻跨步占在诸葛均上方,紧紧盯着那鹫鸟迅疾地冲下来,尖利的爪尖仿佛挟着风声猛然陷入诸葛亮的肩头血肉里。

他腾不出手来保护自己。

诸葛均趁着减缓的速度够到了一支断刀,也不顾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先将刀递上去。诸葛亮松开诸葛均腰带,接了刀照准鹫膺便狠狠刺了下去。

鹫鸟怪啼一声,猛然展翅,带着刀刃便飞起来,诸葛亮肩头撕裂的一痛,铁钩般的爪尖便攥着血肉与他分离。

车身被那力量带得猛一摇,诸葛亮站立不稳摔到诸葛均身上,天旋地转间只记得把手中马缰松开,免得惊了马,不然性命就该交代在这里了。

两个人重重摔滚在地上,碰到伤口,诸葛亮疼得哼了一声,又赶快忍住,只是血色已经在衣物上蔓延开来。

“仲兄您受伤了!”诸葛均一惊,连忙爬起来要扶着诸葛亮上车,焦灼道:“伤得这么大,还恰好没药,这却怎么办?”

他们已经与叔父失散了整整十日,所有行囊几乎都放在叔父驾的辎车上,这辆小小軿车此刻已然一无所有。

“先别动……”诸葛亮只觉得无边的晕眩泛上来,他眼前一片花,软得根本动不了,只好低低道:“让我先缓一下。”

诸葛均听话停手,解开外衣撕了一条中衣的衣襟,沾上口中的津液,才去慢慢解开诸葛亮的外衣,将那条衣襟紧紧缠上去,然后用手加力压住创面,试着止血。

伤口很大,诸葛均按了许久血依旧没能全止,诸葛亮冷汗流了满额,闭了闭眼,打起精神,起身把诸葛均也拽起来:“有摔伤吗?”

“没有。”诸葛均糊弄了一下,他仲兄一向聪颖,此刻竟也没有追问,点点头叫他上车,自己便也重新攀上去。

辚辚车声再度响起,碾过鲜血渗透的泥,在空茫的尸骸堆里死寂得没有回音。

昭烈抬头,平原相刘备的大纛在阊阖风中飘卷,他骤然攥紧了革缰。

章武三年四月下旬,平原相救徐州……是在初平四年九月底十月初,昭烈恍惚间只觉龙马长嘶,人影一闪而过。

幽州乌丸杂胡骑,昭烈回头,这支光武盛加赞誉的天下名骑就杂混于骁勇的幽州军间,千馀骑后跟随的是步兵与饥民,总约五千馀众。

自己当年真是意气行事啊。昭烈不由感叹,若换作现在的刘备……但他毫无疑问依旧会来。

因为灾难在这里。

骑兵飞驰,马蹄声踏断大地的死寂,火烈的旟旐飞卷着撕开黑夜,朱砂与墨绘就的龙蛇和鹰鹘在旗上展翼磨爪,仿佛要脱旗飞跃而出。

所以这是一场史记阙文的相会,在尸骸与鲜血和无边的夜里。

軿车摇摇晃晃的走,昭烈纵马疾驰追了上来,打个手势叫关张二人领着骑兵先行。

诸葛亮蓦然回头,平原相的大旗便跳跃着撞入眼帘。

孔明愣愣的盯着自己,眼睛漆黑,昭烈皇帝心里一颤,这本是一次根本没有发生过的相会,所以……会伤害到他吗?

诸葛亮却先开了口:“是刘使君吗?”

苦涩翻卷,昭烈盯着诸葛亮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唇,不由攥紧了拳,指尖嵌进肉里。

“是……我是。”昭烈颤抖着开了口,目光细细摩过黑暗里不甚明晰的少年面容。他翻身下马,发着抖诚恳道:“所以……你愿意让我把你先带走吗?”

诸葛亮移开目光,昭烈皇帝的眼神太过炽烈,他本能的暂时避开:“小子诸葛亮,逢本州倾覆,欲与季父奔豫章,不幸中道相乖,罹为流氓……使君大恩,小子不敢忘。”

诸葛均探出头,诸葛亮默默把他又推回去。

“但请放心。”昭烈牵过马,车是独輈,马偏系在一边,昭烈遂将自己的马系在另一面车衡下,推了推诸葛亮:“君且入帷,我送你们去葛峄山候而季父。”

他们沉默的驶过黑夜与黎明,在破晓前的微光里,诸葛亮蓦然开口,声音哑得很痛,他在低低的唱:“东光乎?苍梧何不乎……”

“苍梧多腐粟,无益诸军粮。”昭烈轻轻接了下去,回头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蓦然停下歌声,“诸军游荡子,早行多悲伤。”他低低念诵,苦笑一声,问:“刘使君,汉室倾覆如此,虽士君子咸曰能复,亮心独怀疑虑,时俗迫阨如此,人心思汉而上莫能知,亦弗有治者,若此,岂可云复?”

昭烈缓缓停下车,他回头,朝阳恰好在他背后升起,如喷薄的烈光照耀了这片尸骸累累的大地。

他沉默了很久。

“备敢以天下自任。”

“既如此。”诸葛亮抬头看向刘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诸葛亮没有怀疑,仿佛那是极自然的事情。

他伸手握住了刘备的手,冰凉的指尖与炽热的手心卷入昭烈心里:“既见君子,舍命不渝。”

“后日亮必以霸王之道,来说使君。”

葛峄山已在眼前,昭烈本欲下车,却被诸葛亮抢在前面翻身跳下,解了衡上的马,把缰递到昭烈手里,然后单膝跪地。

“不敢劳尊长为我驰驱,亮敢奉使君马。”

昭烈连忙下车接过革缰,翻身上了马,诸葛亮立起身,道:“山东素有宗周遗教,晏氏云??君子赠人以轩,不若以言。亮非君子,敢求使君一言。”

昭烈静静望着诸葛亮,后日汉相君侯威仪正在初露端倪,他长大得太快了,快得令昭烈浑身发寒。

“吾愿君之媚于奥也。”

“此仲尼之所自任。”诸葛亮的脸上绽出轻快愉悦的微笑:“亮不敢为木铎,将自以为金柝。君之所赠,亮必九死未悔。”

卧龙的身影倏然闪现,他重新登车,长策驱马,辚辚奔去。昭烈目送着诸葛亮逐渐远逝的背影,也目送着他的死亡。

初平四岁,诸葛亮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少年,从此御长策而驱熊虎,待交欢以起卧龙。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还要继续吗?”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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