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长空阴霾微蒙,蜀地仲秋阴冷,至夜犹愈发冷气袭人。
自宫城至尚官里卫将军府,一路上华灯高照御道敞明,中二千石的皂盖车在广阔而无人的道路上驰骋,朱轓划开夜色,竟一时间恍疑是血濡。
辚辚车声在卫将军府门口停了下来,将军主簿早已迎在府门前,见车驾已至,便趋步下阶挑起车笭,诸葛瞻雍容降车升阶。
他身上还穿着中二千石的袀玄朝服,显然有些逾度。二采紫绶将军金印掩映在袂下,另一侧则是黑漆长剑悍然侈出袂后。
黑色的佩刀鞘上沾了血,刀的主人从革带上将它解了下来,随手递与主簿:“为孤清洗一下血迹。”
语气竟是很疲惫的样子。
主簿一惊,没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只恭恭敬敬引这位武乡侯入府,下人将车驱向后门。
但他心里已然隐有猜测……大约又是为了如今愈发吃紧的前线形势罢。
诸葛瞻沉默踏入厅堂转入屏后,下人为他解剑解绶,更下朝服。
诸葛尚闻见父亲回来,恭敬入屏后一躬身,被诸葛瞻拦住,淡淡道:“不必。”
诸葛尚微愣,谨慎问道:“大将军在汉中……出事了?”
“他从孔函谷甩开诸葛绪,退保剑阁了。”诸葛瞻微微咬牙:“汉中全失了!”
诸葛尚大惊失色,低声道:“大将军此次临行前道是来日只恐不善……三路二十万大军相牵,大将军能摆脱邓葛二军退守剑阁独挡钟会,已十分不易了。”
诸葛瞻恨声道:“你道我不知?!姜维匹夫……若非连年征战耗空国内,孤又何至于无军来守江油诸关!若是邓艾兵行险路出阴平道,旧塞既废……”
诸葛尚连忙低头:“尚不敢议论大人。”
诸葛瞻头疼的按了按颞骨:“此事不必叫公主知晓了……京年纪尚小,她母子二人不该为这些事劳心。”
诸葛尚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谨慎问道:“是陛下……?”
诸葛瞻微微眯了眸子:“我逼陛下给了我南北二军的虎符。”
卫将军统南北军,调动的虎符则在皇帝手中……诸葛尚一惊,心道父亲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诸葛瞻看出长子心思,遂一面向外走,一面解释了句:“王城一带除却南北军无兵可调,永安江州之戍不可动。南中霍弋部曾上表请回援,被陛下拒绝了……那里绝不能动。”
诸葛尚随着父亲出去,侍他坐下,才就小炉热了清醴,小声询道:“父亲接下来预备怎样?”
诸葛瞻叹了口气:“我预请旨勤王,陛下执意不肯……好在南北军如今已可以调动,当先出成都向北据守江油。然后传檄阆中及巴中,严加防守。”
他父子素来这样讨论惯了,诸葛瞻解释一番也不觉得有何过忤,这也是因了诸葛瞻的父亲昔日戎马倥偬,难以抽出时间来教导,故此诸葛瞻在此事上格外留心。
不过这一点原因却莫为外人所知。
诸葛尚思忖道:“东吴倒应不会趁机落井下石……依尚之见,出兵绸缪要快——我闻此次是邓艾出沓中,已至阴平与诸葛绪合兵了。”
诸葛瞻皱眉应道:“还是我军预划太过迟缓……我在尚书台收到姜维放弃斜谷傥骆与子午道时就知不妙,当夜本已写好奏报要求增设军马据守五道,熟料第二日就收到了傅佥战死蒋舒投降阳平失守的消息——”
他恨恨击了一下案,冷声道:“国运已矣,何可争天!”
诸葛尚微惊,提醒道:“父亲……”
诸葛瞻闭了闭眼:“我有数。”
他又道:“再是魏军人数远过我军……区区汉乐二城,钟会那厮竟能丢两万兵马在彼。”
这一点诸葛尚却是深有同感,他暗暗腹诽一句:浪费!简直是人傻钱多……
“罢了。”诸葛瞻起身,敛袖低声道:“明日我便起行。我已与董龚袭商议好尚书事务,他是丞相府老臣,当不致有何疏虞……我且去歇息了。”
诸葛尚轻轻扯了下父亲的衣袂:“尚请与大人同去。”
这语气太过熟稔,诸葛瞻恍惚一瞬,才道:“……好。”
语毕走出堂前,又回头放软了声调嘱一句:“……临行前,代我为尔王母敬奉香罢。”
诸葛尚一愣,低声道:“是。”
武侯览至此处,陡觉心下一痛,莫大的悲哀泛上来将他几乎淹没……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瞻愿意与自己的孩子说这么多,也知道为什么瞻会答应长子与自己一道去……
……赴死。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血嵌入武侯心尖上,随着每一次搏动而揪扯如细丝般惊痛,他眼睁睁看着诸葛瞻转身迈入夜色里,很久以后诸葛尚也起身同样走了出去。
紧接着皓月西斜东天泛白,马匹开始踢踏嘶鸣起来,沉默又喧嚷,瞻身着天子特赐的诸侯王错金银鱼鳞甲跨上马背,诸葛尚紧随着他骑马一道出去,不忘错后半个身位。
他知道他们要去北军校场,然后点兵赴江油,而他却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封印在家祠的神主里呆呆看着眼前同时又做着恍惚而虚无的梦。
直到早晨冷盈盈的太阳爬上卫将军府堂前的长阶,武侯才恍恍惚惚回神出几分实感,搓了搓脸依路循去。
天子在宫城亲送诸葛瞻大军。城楼上刘禅的容颜被风尘掩得不甚真切,武侯却看见他眼角含着的薄泪。
“陛下也知道卫将军是要去……”武侯压抑了一下情绪,平稳的开口:“他逼您了?”
刘禅呆呆扶着城堞站立,目送相父的孩子策马离去。他感受到身后有巍峨如岳而令人安心且亲近的气息,他很熟悉,熟悉的几乎让自己失态得落泪跪倒。
“相父……”刘禅喃喃念了一句,猛然惊觉,又郑重的重复了一遍:“请垂恩思远,即便要禅以身代之。”
武侯感觉自己心疼的要裂了。
大军到广汉时收到了江油失守的消息。诸葛瞻失态的推翻帅案,犹不自已,又将军报扯碎丢进火里,才咬着牙槽骂出来:“邓,艾!”
“是我的错。”诸葛尚未及劝,诸葛瞻已很快恢复了冷静,亲自动手将案扶起,捡拾掉落的文书,又道:“当初姜维上表请求恢复丞相在阴平设置的旧塞,陛下不允,我没有劝谏……”
“是我的错。”
诸葛尚看得心惊胆战,才待开口,诸葛瞻已然迈步出帐传令:“传我将令!立刻前奔据守绵竹!”
汉军在绵竹坚壁清野据守不出以待邓艾远来之疲师。邓艾无计之下箭书入城,表示愿意上表为诸葛瞻请琅琊王的爵位。
武侯看见信的时候几乎气得目眦滴血,咬牙骂了一句,然后便看见他的孩子暴怒之下撕毁书信,下令斩使出兵。
“思远……”他颤抖着扶上诸葛瞻冷硬的甲胄,下一刻已被瞻甩在身后。武侯再一次目送着瞻的身影大步离去。
披着血色的夕阳。
黄崇亲自冲阵,诸葛瞻督兵前行,漫山的秋叶俱被霜染作血色,这一仗从晡时打到平明,直到诸葛瞻摇摇晃晃几乎坐不稳马,却又自己拽鞒坐得万分昂然。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张遵与诸葛尚的尸体,莫名的没有一丝难过。
邓艾冷冷的看着这个蜀国的伪卫将军,尽管他自己也是甲裂衣褴。
终于是身败名裂了吧。他有些得意地睨向诸葛瞻。嘲讽的想:传说中不可一世的诸葛亮,他的儿子竟是如此草包,若是自己,羞也要羞死了。
然而诸葛瞻咬着牙开了口,话语几乎是带血的,裹挟的却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与愤怒。
“吾内不除黄皓,外不制姜维,进不守江油,吾有三罪,何面而反?!”
血溅赤地,马惊得嘶鸣一声,跳开去。
邓艾的惊讶转瞬间被得意掩盖。武侯目送着他下令,随即一夜之间,京观拔地而起。含着诸葛瞻未尽的愤慨,含着南北两军的憾恨,在迟来的朝阳前巍峨无言。
是一场太阳雪。
武侯闭眼,转身离去。
寥落半山雪,溟泬一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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