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只有两条路

对方当然不会回答他。

林砧就这么凝视着对方空洞的眼窝,笑道:“讲真,如果不是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份闲心,我会以为你是专程来吓唬我的——当然了,你也没吓住。”

天知道这个在大地中埋藏了几百年的玉骨听了林砧的话有什么心理活动,他表现出的是极致的冷漠,好像他不是一块玉,而是一块冰。

玉骨抓着林砧衣服的手终于松开了,晶莹通透的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林砧牙龈发酸,提示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活动的时候小心一点,别扭了腰。”

玉骨的修养自然是极好的,不理会林砧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挥挥手,□□的深处响起一片同样叫人牙齿发酸的嘎吱声。林砧毛骨悚然,喊道:“不是吧,你们这些年都在这鬼地方?那慕德王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把你们挖出来。”

他猜得不错,不一会儿的功夫,空旷的□□中就挨挨挤挤站满了玉骨人,他们像是被融化又凝固了的骨头,造型十分独特,但林砧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道:“我早就听说你们的大名,却没想到你们还会主动跳出来。你们现在来到我面前,是想让我帮你们做什么吗?你们可想清楚,我只是个半神师,经常掉链子,要是让我出马,保不准半路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说着说着,林砧忽然心中一凉:他现在算是想起来了,这些玉骨人之所以还在此处,是因为当年的老神师没能履行诺言将他们带走。

这不能怪老神师,当时执吾毁掉之后发生山崩,沧海桑田,地貌极大地改变,玉骨所在的峡谷不知所踪,就算是老神师有心找回玉骨,也无能为力。

但是面对这一群讨债鬼,林砧还是不自信:他不能确定,这些人究竟是来计较前尘往事的,还是仅仅来看一看他这个半成品。

想到这些,林砧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勉强了,但是外人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搓搓手,笑道:“咱们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了,就来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吧……”

没等他说完,玉骨闪电般伸出来的手就否定了林砧的提议。直到林砧被像一只鹅一样叫人抓着脖子拎了起来,他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不听人话。但是由于他被卡住了脖子,吸不上气,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只好狼狈地挣扎着,试图从这双铁箍一般的手中捡回一条命来。

正这时候,□□的深处传来一声怒喝:“放手!”

林砧掉在地上,却没捂住自己已经发青的脖子,反而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个声音来自于一个现在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还没等他看清楚,江匪浅已经来到他身边,扶住他,低声问:“你还好?”

林砧这时候才想起来咳嗽,于是顺势咳了个惊天动地,他每咳嗽一声,江匪浅的面色就难看一份,等到林砧眼睛冲水鼻子发酸地停下来的时候,乌云密布早已不足以形容江匪浅的脸色了。

他走到玉骨人的面前,用很轻的声音问:“你们为什么伤他?”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林砧却听出一种叫他脊梁骨发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回答:“喂,他们被神师爽约过,心里不很高兴。”

“他们不很高兴,就用你的命开玩笑?”江匪浅冷笑:“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没等林砧再说一句话,这个玉骨人忽然浑身战栗起来,浑身清澈的骨头上面忽然燃烧起来翠绿色的火焰,在黑暗的洞窟中显得惊心动魄。燃烧持续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等到玉骨人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柔软,似乎捏一把就会变形。这个玉骨人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林砧瞪大了眼睛,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江匪浅扫视周围的玉骨人,冷冷地说话:“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任何人不要想着翻旧账,我知道你们的诉求,会帮你们达成心愿。在世界大变之前,你们会各得其所,但是在这之前,你们要听我的差遣。”

玉骨一阵骚动,江匪浅的口说无凭确实叫人难以信服。江匪浅又笑了,他现在经常露出叫人迷惑的笑容,连林砧也不明白。江匪浅说:“我无法给你们立下字据,但是你们看看这个人吧——”他指着地上瘫痪的玉骨:“如果你们宁死不肯为我做事,我不介意让你们也变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出口,林砧彻底震惊了,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眼前的男子:江匪浅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连林砧自己也很少用那样的口气和人说话。

而江匪浅的样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上衣不见了,只有长发洒落,像是一件披风。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像是一个被黑夜浸染的灵魂。少年人的羸弱,柔美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松柏一样的苍劲,竹子一样的坚韧。

尽管是在黑暗中,林砧还是发现,江匪浅的胸膛上多了一个青黑色的记号,像一朵黑云,这朵云缭绕着,从胸膛蔓延到左边的腰腹。他可以肯定,这个记号之前从来没有。

“江匪浅……”林砧开口,竟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倦。“你孤身一人去了长明崖,结果呢?”

江匪浅挑起眉毛:“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哦?那你说说,这‘眉目’是什么?”

江匪浅柔和地一笑,林砧看得明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刚才江匪浅的横眉冷目,更觉得这个人现在处于极度的紊乱之中。林砧一点也不想往枪口上撞,转身就走。江匪浅在后面叫他:“希声,这些人怎么办?”

林砧皱眉头:“没大没小地叫谁呢?”

“当然是叫你。”江匪浅跟在他后面:“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没大没小?你是我师侄,我是你师叔。”

林砧最烦他说这个,哼了一声,道:“师叔就是这么称呼师侄的吗?”忽然发现自己话题跑偏,没好气地道:“怎么?你准备在这里和这些人过夜啊?不的话就赶紧走。”

正要走,却被江匪浅一把拉住了,后者的声音很低沉:“你想让这些人被看见?”

“外面的人我已经摆脱玉泄心遣散了。”

江匪锋利的目光在玉骨人身上扫了一圈,率先往出走。林砧就走在他的身边,江匪浅身上渗出来的寒气让林砧一度不能开口。

就在林砧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江匪浅在旁边轻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你会告诉我吗?”林砧没好气地问。

“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

林砧抱起胳膊:“你去见了谁?”

“左土之王。”

“他让你做什么?”

“寻找执吾剑的残片。”

“他们要做什么?”

“进犯后土。”

“怎么抵挡?”

江匪浅在这个问题上停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老神师留下了不止一盏灯,长明灯是一盏,还有别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何处,长什么样子。左土之王说漏嘴了,我这才得知。”

见林砧陷入沉思,江匪浅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给左土做事?”

林砧笑了:“你肯定是被逼无奈啊,不然就你这个懒人,怎么会为别人的事情大动干戈?”

到底谁是懒人?但江匪浅不打算和林砧计较这个问题,林砧放松的态度让他内心不安,不得不做出更多的剖白:“希声,我和他们有一个契约。”

“就你?还和人定下契约?”林砧拍拍江匪浅的肩膀:“小伙子,等着被人卖了吧。”

江匪浅不理他:“我为他们寻找执吾剑的残片,他们给我……神师的力量。但是,我保证,在我找到执吾剑之后,我不会给他们的,我要用神师的灯挡住他们的进犯,用他们给我的力量救后土。”

“好小子,志向远大啊,”林砧意味不明地微笑:“但是,最关键的问题得到答案了吗?左土右土会发生什么?”

江匪浅这才想起来大家翘首以盼的答案,将其告诉了林砧。林砧听了,表情从容,只是抬了抬眉毛,就好像要分开的不是两个世界,而是他家左边的大门和右边的大门。林砧:“不错,纠缠了这么多年,是该分开了,两口子闹了这么久都该合离了,更何况世界。”

“……”江匪浅不知道这个人是心大还是嘴碎。但是对于林砧对他的态度,江匪浅无法释怀,他又问:“你为什么……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些告诉西方的人,他们会多么怀疑。”

“是啊,所以说,我就是我,不是西方的那群傻冒。”林砧摸摸鼻子:“首先,我相信你,尽管我还不够了解你;其次就算您现在得了神师的能力,我也还是神师,我们最多算是平起平坐,所以,这件事情,我也要一起去。”说着,林砧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江匪浅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温和的笑容。林砧停住了,道:“对了,忘告你一个好消息:你不用回去了,他们认定了你是水怪,你回去就要被抓起来。”他转头,看着江匪浅,心情很好地道:“所以,我们又要跑路了。”

江匪浅淡淡一笑,用同样好心情的语调说:“我看还是算了。”

林砧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被扔到了江匪浅身后,等他回过神来,先看见江匪浅攥住自己手腕的手,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门口陈列的士兵,以及垂头丧气的伊泄心和目光炯炯的慕德王。看来,玉泄心没能将他们遣散,反倒被迫留了下来。

江匪浅在洞口停住了,身后的玉骨人也停下来,他们处于□□的阴影之中,慕德人尚且看不见他们。

“慕德王。”如果说江匪浅以前说话的生意像是冷水,那么现在他的声音简直像是被冻成冰的水,里面带着叫人牙齿发酸的冰碴子。

慕德王惊讶于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他,江匪浅的声音让他难受地皱眉头,但是这个王很快恢复了固有的威仪和矜持,他大声道:“你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你不是舫的使君,你是谁?”

江匪浅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士兵和王,他笑了起来,笑得别提多高兴了:“你们也许还不知道,你们的命正攥在我的手上:我告诉你们即将发生什么,你们可以得活命,如果我改变了主意,你们就必死无疑。怎么样?想试试吗?”

慕德王不为所动:“虚张声势的人我见多了。”

“不知死活的人我只见过你这一个。”江匪浅淡淡地说。

林砧在江匪浅背后站着,觉得十分别扭,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是站在前面的那一个,还从来没有在谁的身后过,这个地方十分微妙,像是被保护了,这种解释不免叫人难受;但同时,这里也意味着被尊重了,因为终于有人意识到,他未必是保护者,而同样也是被保护者。

处于这种微妙情绪中的林砧看着七窍生烟中带着惶恐的慕德王,说道:“慕德王,我劝你好好想想,不要武断,你身上担负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而是全部族人的命。”

“这么说,你们已经达成共识了?”慕德王这个问题绝对是“你们是一伙的”的高级说法。

林砧还没回答,江匪浅就已经不耐烦和这个狂妄自大的王饶舌,直截了当地说:“慕德王,后土和左土的关系,我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我也知道;如何躲避祸乱,我知道;如何更快地死无葬身之地,我更知道——但是,”江匪浅抬起下巴,他的个子很高,这样的动作就造成了俯视慕德王的姿势,他说:“但是我不打算告诉你,你就和你的人民自生自灭吧。”

“你!”慕德王气的哆嗦,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这样一个年轻人如此威胁。

江匪浅放弃了和这些西方人的任何沟通,在慕德对他发起进攻之前,他就一挥手,让成群的玉骨人挡在了他和林砧之前。

慕德人从没见过玉骨,这下子吓坏了,一个个瞪着眼睛,只是不敢动。慕德王也愣住了:“这就是……洞中的东西?”

一个慕德人忽然惊叫:“这,这不就是玉吗?他们也是这么死的?”

虽然他的话颠三倒四,但是大家还是听懂了:玉骨人身上的玉,和那个死去的慕德人身上的东西如出一辙。”

一个小兵率先恍然大悟,叫出了这群怪胎在左土通行的名字:“玉骨人,这是左土的妖魔!”

左土,妖魔!剩下的士兵举一反三地喊了起来,一时间,□□口成了声音的海洋,慕德人穷极对左土各种恶劣的形容,形形色色平时在慕德不常见的形容词和名词纷纷跑了出来。

江匪浅沉默了。慕德人将他的沉默视作害怕,冲了上来,但是当前十个人的鲜血洒在玉骨人尖锐的指尖上的时候,剩下的人自动退开一步。

江匪浅上前一步,用轻轻的声音说话,就好像他要唤醒一个正在梦中的人:“我是来救你们的。”

“哈哈!”慕德王睁大眼睛,好像生怕一闭眼就会被面前这个**着半身的妖魔蛊惑:“你是左土派来剿灭我们的先锋,这些玉骨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次,用不着林砧大人指点,江匪浅就明白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有两条路:杀他们、救他们。

怎么选择?天下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

江匪浅回头看了一眼林砧,忽然知道自己要选什么了。

一阵弥天大雾。站在对面因为懊恼而不敢抬头的伊泄心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抓住了,身体飞了起来。

大雾散去,洞口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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