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觉得很已经超过三天了,但是实际上只有两天?”伏苦女王拧着眉头,除了在呼纥吉面前,冠九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那份傲慢和高贵。
她看着灰头土脸的两个人,问:“会不会是你们记错了?”
“怎么会?一天就是一天,我们还没傻到分不清一天和两天。”伊泄心回答的口气不友好,他现在很疲倦,觉得一切都很荒谬,而冠九傲慢的样子又让他不喜欢。
冠九不在乎他的口吻,她搓着手指,慢慢地思考,半天不说话。伊泄心催促:“你想说什么?我肯定你叫我们来不是为了聊天。”
“当然不是,”冠九傲然一笑:“你们自称呼纥吉的使者,那么就请说说,呼纥吉要传达什么?”
“我们不是呼纥吉的使者,但却是和呼纥吉走得很近的一个人的使者。”陆羽的声音低沉,像是流水漫上山丘,这是一种叫人不由自主注意倾听的声音,是他身为大巫师的时候惯用的,自从他和伊泄心同行,这副腔调他就藏了起来,但今天和伏苦女王交涉,又不得不将其祭出。
陆羽不等冠九说话,就继续道:“呼纥吉和江匪浅已经打探清楚了,东方的陆地是浮动的,分离在即,你们要立马搬迁。”
这个消息砸中了冠九,女王迟疑片刻,问:“事情已定?”
“当然定了!不然我们干嘛来找你?”伊泄心憋着一口气。他没有陆羽处变不惊的态度,情绪收敛不住。
“哦?你们连时间都记不清楚,也不是很清醒嘛。”冠九讽刺道。
陆羽皱眉,但是灵机一动,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顿时一身冷汗:“我们之所以记错时间……”他故意来了一个漫长的停顿,果然,冠九和伊泄心都不说话了,两人一起看着他,陆羽这才说:“是因为我们又走进了神道,结果时间错乱了。”
“你在开玩笑。”伊泄心居然笑了:“这是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
“当然不是。”陆羽义正言辞:“分离的时候诸天会有乱象,时间,空间都不正常。”
这个解释叫伊泄心哑口无言:“这就是乱象之一?”
“或许。”陆羽颜色深沉,连鲜红的头发都暗淡了。
冠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一拍手:“好,就这么定了,我们东迁。”
“真是奇哉怪也,我可不知道伏苦人中有这么爽快的。”伊泄心挖苦道,他已经发现冠九魅惑背后的直率和豪爽,于是说话不再针锋相对,而是多了一点调侃的味道。
冠九邪魅地笑了:“先走说不定能抢个好位置。”她忽然忧虑起来:“那么去了东方土地之后呢?我们还能回来吗?”
“江匪浅已经预测了后土形态的变化,目前他的安排就是这样,至于之后会怎样,除了他本人,谁也不知道。”
“那么他去哪里了?不会是逃走了吧?”冠九越来越疑惑,忍不住问:“他和呼纥吉分明是一起走的,但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不在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王,稍安勿躁。”陆羽比了一个手势:“这不是我们能解答的,也不是我们该猜测的,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时间想这件事情,我们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你们该走了。”
“那么你们呢?是要去剩下的部族吗?”冠九猜得出他们要做的事情。
“西方的部族迁居浮岛,我们要去找西方的其他部族。”
他们这里说着话,外面忽然喧哗起来,冠九皱眉,嗔道:“谁乱闹?”
“王,外面有……”进来的一个伏苦人欲言又止,冠九瞪眼,他忙不迭地说:“孤烛。”
“孤烛啊。”冠九眯起眼睛。
伊泄心奇怪地问:“孤烛本是北方的鸟儿,有什么奇怪?”
“孤烛源自北方,但是北方已经百年没见过孤烛了。”冠九的眼神深邃,忽然像个女巫。
“这是怎么回事?”陆羽问,但是冠九不理他,兀自出了帐篷。外面的天色很惨淡,一片苍白之上,绣花似绣着一大团孤烛,这群鸟儿一个个鼓起身体,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它们围成的圈子中间,还有一道明媚的光彩。
“这不就是我们刚才见到的孤烛吗?”伊泄心咋舌。
“孤烛白天不会发光,这是怎么了?”冠九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现在居然露出紧张的神态:“是不是土地即将分离,孤烛有所感应?”
没人回答她,大家都出神地盯着这一群突如其来的孤烛,陷入了沉思和怅惘。伊泄心也惆怅地看了一阵子,忽然醒悟:自己在发什么呆?这一回过神,他忽然发现身边的伏苦人一个个都消失了,只有冠九和陆羽两个人在沉思中。
“起雾了?”陆羽呢喃,他的声音蒙蒙的,像是被什么厚重的东西阻隔了。
伊泄心越发紧张:“为什么?为什么会起雾?这……”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吃掉了,他的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了。“那里……”他悄声道。
顺着他的目光,陆羽和冠九同时看到了一个他们前所未见的东西,那是一个古朴的塑像,塑造的是一个人偶形态,这个人偶身体肥胖,腆着一个大肚子,双臂和双腿蓄着力量。唯一叫人恐惧的就是这人偶的面容,面容扭曲,五官模糊,好像融化的蜡块,只能依稀辨认出两只眼睛——因为那里有两个空洞。
人偶是凭空出现的,大家谁也没动,但是人偶却越来越大,像是朝他们走来了。
“这是……活的?”伊泄心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恐惧隐藏不住了。人偶越来越大,已经比他们高大了,就在陆羽已经准备好战斗的时候,人偶停了下来,面对他们静止了。
伊泄心刚松口气,人偶却转动起来,面对着他们的恐怖面容扭到了后方,他们本来以为会看到人偶的后背——就像任何一个正常人会认为的那样,但是被送到他们面前的却是——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迷住了大家的眼睛,这风像是从从极大深渊而来,带着愤怒的寒冷和彻骨的阴气,这不是生息的风,而是死亡的呼吸。随着风一同到来的是无数锋利的叶片,大家都无暇细看,但凡他们花心思看看,就会发现这叶子的形状他们谁也没见过。
似乎有长毛抚摸脸颊,伊泄心大叫一声,左突右撞,但是怎么也逃不出长毛的范围,正在他准备拔出武器的时候,一阵阴森的气息将他的魂魄吸了上去,伊泄心只觉得脑后一凉,精神随着骨髓一同往上走,像是要冲破他的□□,另寻新欢。
踉跄中,伊泄心撞上一个人体,这个人似乎是跪在地上,缩成一团,且正在瑟瑟发抖。但是伊泄心无心管这个人,他已经自身难保了。
渐渐地,头顶的阴云密布不见了,敲骨吸髓的感觉也消失了,灵魂重回□□,精神稳定下来,连强劲的阴风也停止了。
一个人在呼吸,他的呼吸颤巍巍的,像是刚刚知道怎么呼吸。孤烛的叫声从天上传来,显得很渺远。伊泄心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耳朵中嗡嗡作响,他使劲拍了拍耳朵,才缓过神,一睁眼,看到了一个人,他吓得大叫一声:“林,林林林!”
“是我。”刚才那个沉重的呼吸正来自于林砧,那个绻缩的躯体也是他,现在他正卧在地上,大汗淋漓,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病容。
“见鬼了!见鬼了!”
“这不算什么,”林砧虚弱地说:“看看身后。”
伊泄心一转身,脑子里面嗡地一声响,整个人像是中了毒,就要倒下,陆羽不知从哪里踉跄过来,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谢。”伊泄心说着,却不知道是在和谁说,他的眼睛被身后这个庞然大物粘住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伟大之物,浑身发黑的长毛像是野兽,但是高耸的树冠分明属于一棵树。
老半天,林砧才出言提醒:“伊泄心,别看了,戴胜不会乐意你盯着他的。”
“戴胜?戴胜?”伊泄心琢磨了一下,差点再次跳起来:“开玩笑吧?戴胜很多年前就走了,就在神师西来毁灭执吾的时候,当时戴胜认为世界即将变化,自己再也不适合作山守了。”
“你知道戴胜离开之后去哪里了吗?”
伊泄心认真回忆,回答:“据说老光明神师见到戴胜顺着水流飞向天边去了。”
林砧嗤笑:“飞到天边?这个形容准确的很啊。”
“明明就是,你别怀疑老神师。”伊泄心很不高兴。
林砧不理他,继续道:“戴胜去了大千世界,现在他回来了。刚才的狂风就是大千世界的狂风,之所以刮风,是因为戴胜回来的时候打开了‘门’。”
“我以为只有一扇门,就是凿空中的门。”陆羽忽然插话了。
“对于后土的人而言是这样,那是唯一能够离开的门,但是从外面进来门道就多了,就好比户主出门的时候不会走窗户,但是贼进来的时候未必走门。”
听他居然将戴胜比喻成贼,陆羽笑了:“你怎么回来了?”
“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怎么活过来了呢。”林砧的眼睛闪烁着。
“我们相信你没死——你是神师嘛。”
“但是我的躯体被毁坏了,这是真的,世界上被毁掉的物质归于尘土,绝对没有再生的道理。”
“所以现在你的身体是……”陆羽深深看了他一眼:“是戴胜给你的。”
“聪明。”
“你的魂魄是如何找回来的?”
“神师灵明不灭,是孤烛找回来的。”
“原来这些孤烛是为你而来!”陆羽诧异的不得了。
“嗯,”林砧轻声应了一声,转为沉默,像是有心事。
“你想知道孤烛是谁派来的?”陆羽猜中了他的心思。
“会是谁呢?还会是谁呢?”林砧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岔开了话题:“你看,伏苦的女王昏过去了,她受不了戴胜的气势。”
“真是可惜,”伊泄心闷闷地插话:“我们谁也没法子,对于一个昏过去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昏着,直到她自己醒来。”
林砧哈哈一笑,看着陆羽无可奈何地耸肩,走过去想办法把冠九弄醒。
这时候,伊泄心转向林砧:“你没说呢,谁让孤烛来找你的?”
“我可没说自己知道。”
“你就是知道,孤烛又不常见,只有北方才有。”
林砧的目光聚焦在戴胜身上:“看来你不知道,大事变之后,北方的孤烛不在了,而是全部飞到了西方的大山中。”
“吓!有这事?”
戴胜似乎也在聆听,不发出一点声音。
林砧:“孤烛既然是从西方来的,就说明西方有人盼着我回来。”
“我明白了!”伊泄心忽然大声道:“一定是江匪浅,他去西方了。”
“我点燃明灯,灵明依附其中,支撑明灯燃烧,这才让五盏灯齐聚,为后土开辟屏障,好叫左土不入侵,如今我既然已经回来,灵明不在灯中,五盏灯缺一,后土的屏障也就消失了。”
这个消息是在叫人猝不及防,伊泄心傻眼了:“这,这怎么办?还有,这是为什么——你别误会,我希望你回来,但是……”
“但是你不明白江匪浅为什么做这样不理智的事情——如果真是他做的——对吗?”
“一定是他——对,我不明白。”
这时候,冠九已经被陆羽弄醒了,她一看到高耸的戴胜,发出一声尖叫,似乎又要昏过去。
林砧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道:“这只能说明,江匪浅已经不需要后土的屏障了。”
“不需要屏障,难不成他自己当屏障嘛?”伊泄心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献祭的时候,总会有牺牲,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有人要死,你想想,我‘活过来’了,死的是谁?”
“死的是……”伊泄心不肯说了,他颇为懊恼地道:“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林砧笑了,轻轻的笑声却像是锤子砸进了伊泄心的心脏。伊泄心忍不住仔细看林砧,似乎这样就能让他进一步理解林砧的想法。林砧平静的眉眼中蕴含着一些东西,有些像一棵大树,带着树木特有的沉淀。
林砧终于给了自己的问题一个回答,看他微笑的样子,似乎这个回答再简单不过,他说:“当然是——为了后土。”
“你准备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帮你?”陆羽扶着冠九走过来,冠九似乎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大家看上去其实都狼狈不堪。
“说不定江匪浅现在已经开始和左土拼命了,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土地就在分离的边缘,这是戴胜告诉我的。”
“我们的任务——江匪浅给我们的任务——是让来到东方的地方人去东方一块浮动的陆地上,但是现在我们还没联系到他们。”他特地这样说,因为他是在不记得林砧知不知道这些。
无论林砧知不知道,他都表现得像是胜券在握,他说:“那么快去吧,但是时间未必充足,如果不成,你们不要害怕,迫在眉睫的是生死存亡的大问题,而不是如何和平共处的长期问题。”
“嗯?”伊泄心没听明白。
林砧耐心解释:“族人要在分离的时候首先保全自己,江匪浅之所以说要迁居,是因为大家都挤在东方容易发生争端,但在时间不足的情况下,这一步就先不要走了。”他算了算,忽然笑了:“真好,西方人自觉地很,都来了,如果他们现在还在西方,就大事不妙了。”
“什么大事不妙?”冠九插嘴:“按照你这么说,工垂就快要大事不妙了。”
“什么?”林砧猛转身:“工垂没来?”
“你总不能指望他们一样聪明。”冠九讥笑。
林砧脸色转为阴沉:“看来我必须赶快去西方——戴胜。”他回身呼唤,这个一直沉默的老神终于展露出活跃的一面,当他和老神师见面的时候尚且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如今却完全活跃起来,他肥大的根系在地上移动着,他黝黑的身体也随着移动,澎湃的长毛发出沙沙的声音。
看到他这样,冠九和伊泄心都露出悚然的神色,躲在一边,陆羽也面色复杂,但是勉强没动。
林砧面色如常,就好像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他问戴胜:“能带我去西方吗?神道被毁的差不多了。”
大家都竖起耳朵,谁也想知道,在神道被毁坏的情况下,戴胜如何迅速去往西方。
戴胜不出声。“戴胜。”林砧叫了他一声,像是在威胁他,但是他很快收住了口气,他发现戴胜的在等待。等待的姿势与众不同,戴胜的整个身体像是被在一瞬间冰封了,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枝条摇摆,甚至没有一根长毛颤动。他在等待什么?
“为什么不走?”伊泄心问,但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戴胜在等待。”
“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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