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没有带来希望,只是将黑夜的残酷照得更清晰。
B307实验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除了商浔和值班护士,心外科的主任陈教授,以及两位从重症监护室(ICU)紧急请来的专家也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那张诊疗床上,聚焦在那个依靠呼吸机和大量血管活性药物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的躯体上。
丁樾的情况极其危重。虽然恢复了自主心律,但心功能极差,多脏器灌注不足,肾脏开始出现损伤迹象,神经系统功能未知。他脆弱的身体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彻底沉没。
“常规药物和支持治疗,已经快到极限了。”ICU的专家之一,一位头发花白、神色严峻的老医生,指着最新的检查报告,摇了摇头,“心脏本身的功能太差,恶性心律失常的根源没有解除,下一次室颤可能随时会发生,而且未必能像这次一样幸运地被拉回来。”
商浔站在床边,背脊依旧挺直,但仔细看,能发现他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监护仪上每一个跳动的数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里。
陈主任叹了口气,拍了拍商浔的肩膀,声音沉重:“商浔,你我都明白,到了这一步,常规手段已经无能为力了。”
商浔猛地看向他,眼底是赤红的、不肯认输的光。
“还有ECMO。”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体外膜肺氧合,可以暂时替代他的心肺功能,为心脏和身体其他器官争取恢复的时间。”
陈主任和ICU专家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ECMO,俗称“人工心肺”,是终极的生命支持手段,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它代表着现代医学所能提供的、最极致的“奇迹”可能。
但那位花白头发的老专家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阅尽生死的冷静与残酷:“商医生,你是心外科的精英,应该很清楚。ECMO不是万能的,它有严格的适应症,成功率并非百分百,而且……即便上机成功,后续也可能出现感染、出血、血栓、肢体缺血等一系列严重并发症。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商浔,一字一句地问道:
“所有医学奇迹都有价码。他的身体,还能承受得起ECMO的代价吗?即使勉强撑过去了,后续可能面临的无数次手术、并发症、以及极低的生活质量,这个代价,谁来付?你问他吗?”他看了一眼床上毫无意识的丁樾,“他现在无法回答。”
老专家的目光重新回到商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那么,你的筹码是什么?你用什么来为这个‘奇迹’下注?用你作为医生的判断?还是用你……作为家属的孤注一掷?”
“家属”两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商浔所有的伪装。他不再是那个冷静客观的商医生,他只是商浔,一个眼睁睁看着爱人生命流逝、却无力回天的普通人。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商浔,等待他的回答,等待他拿出足以说服所有人、甚至说服他自己去搏那万分之一可能的“筹码”。
商浔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自己的心脏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病床上的丁樾,移向他那只因为输液和监测而布满针孔、苍白冰凉的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商浔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去探脉搏,也不是去调整仪器,而是探进了自己白大褂内侧的口袋。当他将手拿出来时,修长的指间捏着一个小巧的、丝绒质地的盒子。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打开盒子,里面并排躺着两枚设计简洁却熠熠生辉的铂金戒指。
他没有丝毫犹豫,取出其中稍小一圈的那一枚。然后,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执起了丁樾的左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着,冰凉而脆弱。
商浔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用自己的体温,轻轻暖着丁樾的无名指,然后,稳稳地、坚定地,将那枚戒指套在了丁樾左手的无名指根上。
冰凉的金属,贴合着更冰凉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商浔抬起头,看向那位提问的老专家,看向陈主任,看向房间里每一个人。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挣扎、痛苦、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而浩瀚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重量:
“永恒。”
他用这枚戒指,用这个在世俗意义上代表绑定一生的契约,作为筹码。
他赌的不是医学上的成功率,不是存活率,他赌的是他们的约定,是那个“一起变成老头子”的未来,是那个“弹完曲子”、“去看雪”的承诺。他赌上了自己全部的情感、信念,以及一个名为“永恒”的虚妄却坚定的概念。
如果医学的奇迹需要价码,那么这就是他的全部。
陈主任动容地看着他,看着那枚在丁樾苍白手指上闪烁着微光的戒指,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准备VA-ECMO穿刺置管。立刻联系手术室,做好应急准备。”他沉声下令。
紧张的准备工作瞬间展开。商浔也重新戴上了无菌手套,他的眼神恢复了医生的锐利和专注,仿佛刚才那个拿出戒指、以“永恒”为赌注的人只是幻觉。
然而,就在ECMO团队携带设备冲进实验室,正准备进行最关键的血管穿刺时——
“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挣扎的曲线,在发出几声不规则的、微弱的波动后,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毫无生气的横线。
刺耳的长鸣音,像最终的丧钟,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商浔正准备进行穿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监护仪屏幕。
那条直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和丁樾之间。
他输了。
他赌上了“永恒”,却连一瞬间都没有赢回来。
戒指还在丁樾的手指上,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医学的奇迹,终究没有回应他倾尽所有的价码。
实验室里,只剩下呼吸机徒劳的送气声,和那宣告一切终结的、悠长而绝望的“嘀——”声。
商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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