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抬头,只见二楼栏杆边上站着个素衣美人,和楼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相比,人如出水清荷。宁峦山认出了她,点头道:“玉想姑娘。”
“对不住,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这位小兄弟……嗯……声如洪钟,中气十足。”玉想行礼。
宁峦山站起身,却没有上楼,反而拔高了声音:“你说不是红信坊的老板娘?”
玉想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左右顾看,提着裙裾走了下来,将他们引到偏僻角落,方才开口:“这些年,妾同各色的人打过交道,深知贪财之人绝不会和钱过不去。”
“别的妈妈妾不清楚,但孙妈妈妾却是知道的,当年妾还是红信坊花魁时,也曾因为积蓄颇丰而提过赎身从良,她对此倒是见惯不怪,只是劝妾三思,是否还过得了贫贱生活,为了一个男人拿出卖身钱又是否值得。她说,能来烟花之地相女人的男人,统共都不是什么好人,大概是妾命不好,她确实说准了,妾也就留待至今……”
这清秋发迹不过几月,完全比不过三年前他初来江陵时玉想之名,既然那个时候都没有为难,清秋要提出来,倒不至于就买凶杀人,除非她们另有私仇。
宁峦山遂点头致意。
华襄一听,更是急得心火烧:“那红信坊里还有人与她结过仇么?”
“大家都是可怜人,谁又看不起谁呢?虽说咱们这一行,也有抢生意的,但大多还是相互怜悯,有的姐妹之间还会互相介绍熟客。”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宁峦山心想:会不会清秋和小盈亦相互介绍过,毕竟刚才真珠提到过,小盈这两月“生意”惨淡,若是好姐妹,援手接济也说不定。
魏平听了这番话,则是大为吃惊,脱口道:“这,这种事还能相互……”
宁峦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不已:“说明你生在富康之家,不需要抱团取暖也能顺当地活着。”
玉想感激地看了一眼,朝他颔首,回了二楼。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宁峦山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
——
宁峦山本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摸排下去,但华襄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正巧排查清秋和小盈的客人的差役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决定先去吃些东西果腹。
本是要叫上魏平一道,但姓魏的表示要回去整理卷宗,婉拒了饭搭子的邀请,宁峦山对此嗤之以鼻,这家伙仿若是喝神仙水长大的。
“你先前说哪儿了?哦,白雀,凶手该不会就是白雀吧?”宁峦山把华襄招过来,出了红信坊,打右手侧一条巷子拐进去。
华襄一时没从两个案子中倒过来,激动地反驳:“白雀是个女人!你不是说清秋尸体上的指痕是个男人的吗!”
“我说的是杀师旻阁主的凶手。”
华襄哎哟一声,点点头。
长新里附近有一条窄巷,一到晚上摆满小摊,离江陵的烟花地不远,两人步行而去,路上遇着的摊贩都热络地同宁峦山打招呼,他一边回应,一边呢喃:“不该呀!稳赢的,何必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了一个说法,说那孩子是她的刀奴,一直想摆脱她的控制,认亲之后因为憎恶,便偷偷把白雀的武功底细抖露出来,白雀唯恐七日后要输,怒而杀人,师旻阁主为了保护那孩子,被她所伤,不治而亡。听说此事连师昂前辈都惊动了,最后白雀被打落百丈渊。”
“没死吧?”
“不好说,毕竟帝师阁位于云梦大泽之心,坐拥四湖一海,水域极宽。”
宁峦山想了想,觉得这位“煞星”没死的可能性更大些,帝师阁在内湖‘芦苇海’外,建有自己的水庄,顺流守个几日,自然能捕捞到尸体,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又把老范找过去,恐怕是要发布海捕文书,由官府出面通缉,至少能阻止她出关。
“那她可惨了!”
以帝师阁于江湖正道泰山北斗的名号,师氏曾出太子太傅的功名,加诸曾助宗室南渡的威望,这白雀别想走出江陵。
当初桓玄篡晋,水师包围四湖都无法逼迫帝师阁低头,而今桓玄倒台,安帝复位后大赞其气节,地位更是超然,别说荆州府衙,便是阁内‘小楼连苑’十二堂先生联合起来,都够她喝一壶,更遑论阁中还有那么多弟子在附近历练,任她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我想想,不日,帝师阁定会向天下发布讣告,向官府施压,在关口设卡;姑洗堂那位前博士,出身范阳卢氏,与江左士族交好,必然会联合世家大族,断其东进之路;中吕堂堂主陈贞然,号‘八面郎中’,知交遍江湖,黑白两道都会卖他面子;还有蕤宾堂那个詹似秋,常在荆州附近开设学堂,这个可厉害了,发动群众的力量,还不来个瓮中捉鳖?”
华襄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你穿花裤衩的事我都知道,我一定怀疑你偷偷去过帝师阁。”
宁峦山哂笑:“一般人可去不了那地方,我就是崇拜,随意了解了解。”
面吃到一半,宁峦山从热汤气里晃见墙上摇摆的影子,往转角看了几次,忽然放下筷子,抄到另一边,果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藏在摊子后方。
宁峦山解下官刀,压住那人的肩膀,对方是个读书人,受惊后立刻痛呼。
后知后觉的华襄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吓得直接亮刀:“哥,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你又不会武功,万一伤了残了瘫了……”
“你别咒我了!你倒是会武功,他都被我制住了,还拔个锤子的刀!”
“哦!”
死心眼的华襄下意识松手,刀插在地上:“那,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宁峦山往地上瞥了一眼:“让老范多给你买点核桃和猪脑!”说罢,把人抵到墙下,问:“喂,你谁?”
“您,您是小山爷?”
“不,我是你爹。”宁峦山冷笑道。
那书生瞪大眼睛:“你,你就是,区区看着你从红信坊出来,那里出了命案。”
“你既然都认定我是,那还问?鬼鬼祟祟,支支吾吾,怎么,你是凶手要投案自首?”
“不不不,区区不是,区区是下清溪的学生,平日跟着帝师阁的詹先生读书,不是坏人。”
宁峦山“哦”了一声:“书不好好读,逛什么窑子!”
对方慌了神,急口解释:“区区不是故意要去的,区区,区区就是听说清秋姑娘出了事,才……”
下清溪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宁峦山低头扫了眼他脚下,那裤腿沾满泥泞和灰尘,应是风尘仆仆而来,故而松手,改口问:“你和清秋姑娘是什么关系?”
书生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区区,区区很可怜她,想帮她赎身。”
华襄惊呼:“原来你就是孙妈妈口中那个姘头?”
“啊?”
华襄打量他的目光迅速变化:“可以啊,还说你不逛窑子!”
“不不不,不是,区区和清秋姑娘是伯牙子期,是羊角哀和左伯桃,可以为其舍命,绝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
书生眼里落满哀色:
“清秋因为那千金一曲,风头一时无两,却因声名所累,慕名之人不绝,其中不乏有衣冠禽兽之徒,因而终日郁郁,强颜欢笑。区区在城外溪边读书时碰见她,那时她衣衫不整,满身是伤,以为她要投水求死,便出手阻拦。她告诉我自己是城中妓子,随同贵人出游,却遭毒打虐待,觉得日子难熬。”
“区区不知道怎么劝慰,就随口一说:等在下有钱,便替姑娘你赎身!又给了她衣服蔽体,把她背回城里。”
宁峦山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善心。”
“不,不是,你们太高看区区了,区区就是怕她死!”那书生抄手缩脖,一副胆小的模样,“你们别笑,别笑!”
其实宁峦山和华襄根本笑不出来。
“……但是区区没想到,后来又碰到了她一次。”
“那一次,区区上集市买书,结果钱袋给人摸了,正窘迫懊丧之际,她坐步辇路过,替区区付了钱。区区本是要还她的,但她拒收,还让区区继续去溪边读书。”
“后来我们还碰着几回,都是相对而坐,并无半点礼数之失,那时区区才知道,她因家道中落,才沦落贱籍,自幼是读过许多书的,只因过于美艳,人们往往只看取肉身。”
华襄唏嘘,难怪打听了一圈,都说她唱曲有名,花容月貌,却不知竟有如此才华。
“区区与她渐渐相交,但她并非日日出游,也有很多时候,我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面。”书生神色落寞,“好几次,区区想来红信坊找她,但她却说,读书人不入风尘之地,勿要玷污澡雪之心,又恳请我莫与她在酒气靡音中相会,而使她能一直保持林下风致。”
宁峦山打断他冗长的追忆:“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那时她很憔悴,区区觉察不对,多次追问,她才告知区区,她,她……小产了。”书生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连谦称也不称了,“我当时气愤至极,发誓要替她赎身,字字真心,但她知我拮据,便说她这些年攒有积蓄,或许足矣,但要先说服孙妈妈,且让我安心等她消息。”
华襄顿时愁眉不展,这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孙妈妈那里,她分明最有动机,但先前玉想的说法又与之出入,遂忍不住拉了拉宁峦山的衣角:“哥,这……”
宁峦山继续追问:“这十天你在做什么?”
书生答得很利落:“攒钱,读书。”
“你觉得是孙妈妈干的?”
“除了她还会有谁?定是她不同意!清秋姑娘可是红信坊的摇钱树!”
宁峦山示意他冷静,又问:“你没见过她,那她可有传过口信,说孙妈妈扣她身契?或是赎身钱不够?”
书生犹豫。
过了好一阵,他才犹疑着开口:“五天前有个女人找过区区,在溪边。她说她是清秋的好姐妹,想来看看区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区区问她清秋如今身子如何,她先是很诧异,犹豫了许久才说是伤了元气,不过坊里有个叫玉想的姊姊给她送了药,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宁峦山蓦然警惕。
“戴着幕离,不过风吹起面纱的时候区区看了一眼,她嘴角有一颗痣,说话语速很快,有些咄咄逼人。”
性格强势,嘴角有痣……
华襄叫出声:“小盈!”
东晋末年国家比较多,这里主要涉及的还是东晋、北魏、夏国以及后秦,其他国家精简,可能会提到,但基本会一笔带过,不会成为阅读障碍
地理位置可以简单理解为:东晋的北面接壤后秦(都城长安)和北魏(都城平城-现山西大同),胡夏在后秦北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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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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